“我嫂子就托付給你了,你要好好待她,她受了委屈我可饒不了你。”
“我什麼時候讓她受委屈了。”他溫和而深情地看了看新娘,撫摸了一下新娘的肚子,“你說是不是?”
新娘羞澀地點了點頭,一臉的幸福。
陳康見姑娘如此單純,不知怎麼的心裏有一種於心不忍的感覺。就好像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一個惡棍,而妹妹還渾然不覺,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有那麼一刻,他感到悲涼。一會兒陳康對自己說,又不真的是你的妹妹,你瞎操什麼心啊。也許她根本不認為李大祥是個混蛋呢,她就喜歡這樣的人呢。
華僑飯店的大廳已坐滿了人。但大人物一般到得比較晚。陸續有小車到來了,一道進來的往往是前呼後擁一大幫。機械廠的人雖然不認識他們,但一看那架勢,就知道是個人物。他們進來的時候,很多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有些因為認識,以示敬意;有些是跟著別人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的。這些體麵人物被人引領著坐到一張巨大的屏風後麵。屏風放在靠東邊一個角落裏。
陳康的父親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倒沒有尾隨者。陳康沒同他打招呼。父親看他的目光裏有一種陰鬱的擔憂。陳康反感父親的這種目光。他懶得理父親。他內心對父親十分抵觸。
陳康的父親叫陳石,人很瘦,但眼睛精光四射,是文化局副局長。他出席這個婚宴是因為他曾是機械廠的職工。文革時,他造過反,做過革命委員會的組織部長。文革結束後,他被審查了一段日子,也沒查出什麼問題,就分配他去了作協。在作協工作時,態度比任何人都要好,工作勤懇、踏實,深受好評。後來,因為工作需要,他被借調到政府一個專門編地方誌的部門做主編。他編的地方誌還得了獎。後來,他在多個部門幹過,他清晰的思路和工作方法給人深刻的印象。他一步步升遷為文化局副局長。算是個實幹家。
陳康對父親抵觸和王世乾老人有關。由於王世乾老人對俞智麗的態度比較曖昧,陳康一直對老人很反感,經常譏諷老人。有一天,王世乾突然對陳康發火了,並且說出了一個令陳康不能接受的秘密。老人說,他的眼睛是陳石刺瞎的。當時,陳石在老人家抄家,偷偷地把一幅齊白石的畫藏到了自己的懷裏,剛好被老人看到。後來,陳石在老人被吊起來時,趁機刺瞎了老人的眼睛。
陳康一直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不能接受父親是這樣的人。他覺得老人有可能撒謊,因為他曾聽俞智麗說,當年老人吊在梁上時還蒙著一隻麻袋,老人是不可能看見是誰刺瞎他的。但這件事對陳康的影響很大。那段日子,他有點神經兮兮的,他依稀記得家裏好像確有一些古畫,其中可能有齊白石的,他翻箱倒櫃尋找,但沒找到。他想,也許老人搞錯了,他的父親並沒有偷他的畫。雖然心裏這麼自我安慰,但自此以後,他總覺得父親很怪異,有一種不潔的感覺。
最後一批客人到了。這些最後到來的體麵人物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個頭發不多卻梳得油光光的老頭子。他身材矮小,胸挺得像一張反弓,頭永遠高昂著。他是原市委副書記,現任政協主席丁南海。他快六十了,馬上就要退休了。但看他的樣子,你會覺得他還打算幹一輩子似的。他也是李大祥父親的部下,據李大祥說,他父親生前最瞧不起的就是他,因為這個人一旦被國民黨抓了,就會痛哭流涕,一副悔恨莫及的樣子。不過,這個人雖然這副熊樣,但機密倒是沒交待出去。文革時,這個人理所當然受到衝擊。紅衛兵小將把他押出來,問他有沒有和女秘書睡過覺。他開始不說,但經不住紅衛兵的暴力,交待了。他說,我隻摸過女秘書的屁股,沒和她睡過覺。一度這句話成了這城市流行的經典話語。文革結束,他重新上台後,據李大祥說,他就好女人,當然現在不是摸摸屁股就夠了。他看上去挺和善的,他的眼睛很明亮,有一些女人式的善意。他應該是個心腸不錯的人。
這一桌的其它人都有值得一說之處,這裏有的是李大祥父親的養子,現在也都當官了;有的是李大祥父親曾提攜過的人。各人背景不同,但有一點相同,他們都覺得有必要出席這個婚禮,並以出席這個婚禮為榮。還有一點相同之處是他們這會兒說的話都圍繞著政協主席的話題打轉。不斷有幹燥、突兀的笑聲從屏風那邊傳來,如果仔細傾聽,你會發現這笑聲中蘊含著恭維和獻媚。笑聲有一種像剛放出的屁一樣的暖烘烘的曖昧的氣味。
大約在六點鍾的時候,婚禮正式開始。婚禮是東方機械廠廠長主持的。他歌頌李大祥和新娘美好的愛情時,眼睛卻一直看著那些領導,就好像他正在向領導彙報工作,好像李大祥的愛情是東方機械廠最偉大的成就。群眾也很配合,廠長用誇張的語調頌揚新人時,群眾適時起哄,氣氛因此熱烈。新娘禁不住這樣的讚揚,她的眼睛、臉頰、脖子、雙手都是羞澀的表情,但李大祥的表情十分漠然,甚至有點不以為然,好像廠長在說的是另外一樁婚姻。群眾從這種反差中找到了自己的樂趣。他們覺得李大祥真的是個混蛋,這個時候都沒個正經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