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過來的時候,他感到那種奇怪的不安的眼神一直在周圍閃爍。他們一定注意到他出來了。他在他們眼中消失了八年,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們一定還不能適應。他們在暗處。他可以感到某種影影綽綽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的出現就像一個巨大無比的黑影籠罩在雷公巷上空,使雷公巷成了一個黑色驚歎號。不過同他打招呼的人也是有的,隻是他們的表情非常怪異。
但住在他樓上的那個老頭卻沒有什麼異樣,甚至還停下來同他說話。
老頭說:“回來啦?”
老頭沒說“出來”這個詞。老頭的語氣好像他僅僅是出了一趟差。這讓他感到親切。
他說:“回來啦。”
老頭說:“你那屋子裏得殺一殺老鼠和蟑螂了。我的屋子裏總是老鼠和蟑螂不斷,殺也殺不完。”老頭的聲音突然變得高亢起來,就好像他多年來的憤怒終於有了一個發泄的管道。“我懷疑,它們都是從你屋裏來的。你得好好殺一殺了。”
他吃驚地看了老頭一眼。他沒想到老頭會這麼激動。剛才對老頭的好感一下子消失了。不過他不想同老頭計較,他顯得非常謙卑,他點頭哈腰連連說好,就好像這個老頭是個獄頭。他看到那一刻老頭的臉上蕩起一種權力感和滿足感。
鎖已經生鏽了。他開了半天沒有打開。這讓他的內心湧出一種受挫感。這是經常有的情感。他感到這個世界總有什麼東西在同自己過不去。一種本能的憤怒湧上心頭。他把鑰匙扔了,然後用腳猛踢房門。他聽到一聲碎裂聲,然後看到司畢靈鎖脫離了門框,門開啟了一條縫。他首先嗅到一股濃烈的黴味,有點嗆人。他咳嗽了幾下,撫住鼻子,又用身子撞了幾下門,門完全打了開。他進了房間。
屋子裏的景象在他的意料之中。八年的塵埃分布均勻地灑落在家俱及地板上麵。客廳那張飯桌上的塵埃有著自然形成的彎曲的圖案,像是一個微型沙漠搬到了這裏。牆角及窗框處是蜘蛛們統治的領地,它們結出的網在那裏散發著銀色光芒。房間裏的陳設依舊停留在八年前他離去的那一刻,那件換洗下來的白襯衫還掛在牆壁的衣架上,不過那白襯衫已變成黑黃了,就好像這件襯衫曾經曆了一場火烤。歲月對任何事物看來都像是火烤。
他把包袱重重地摔在沙發上。塵埃像一群蒼蠅一樣頓時滿天飛揚,他用手揚了揚,就去衛生間。他知道,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他得把八年來積聚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平、屈辱和臭氣——洗個幹淨。他打開自來水閥門,頭上的蓮蓬頭遲遲沒出水。正當他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時,一股渾濁的黃水從蓮蓬頭上衝了下來,落在他的臉上。他狠狠地罵了一句娘。不過他很快接受了自己的遭遇——倒黴就是他八年來的命運,看來還沒個完結。他站在一旁,看著帶著鐵鏽的濁黃色的水慢慢變清。他剝下身上的衣服,紮入水中。
水迅速流瀉到他的身上,像一張毯子一樣包裹住他的身體。他閉上眼睛,體味著水溫柔的撫摸。他突然感到自己僵硬的身體在這一刻變得柔軟了。他閉上眼睛。一種受傷的感受伴著某種莫名的溫暖在他的身體裏蘇醒過來——在這之前他從來沒心情去體會這種受傷的感覺。他的皮膚發脹,有一種需要保護的軟弱。他感到他的臉孔有點發癢,他這才知道他在流淚。即使在流瀉的水中,他也能分辯得清哪一條是他滾熱的淚痕。當他意識到自己在流淚時,他怎麼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的身子顫抖起來。他在努力抑製自己,但眼淚卻流得越來越歡暢。
他不知道自己在水中衝洗了多長時間。也許一個小時,也許更長。由於長時間的哭泣,他從水中出來時,臉有點浮腫,眼球都紅了。他站在鏡子麵前,仔細端詳自己。在裏麵,他從來沒這樣仔細研究過自己。他覺得鏡子裏麵的自己有點兒陌生。
他回到客廳。新的生活開始了。他決定用一整天時間把這屋子打掃一遍。不過,現在他困了,他先得好好睡上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