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啟昌的意外,約翰牧師今天特別和藹,微笑著問過“早安”,還詢問起學校的事情。他隻說不知道。牧師竟忘了黃種人天生的汙濁,把臂環在他肩上,囑他做一隻馴良的小山羊。啟昌從這過分的寵愛裏,倒真切體味出同學稱他“洋孫子”的侮辱。他挺起小胸脯,說隻想養活自己的媽。他一直巴望學業完成,掙了錢,把媽接回家。這種心情與《落日》中的那個“孩子”,也即是蕭乾,是完全一樣的。
牧師碰了軟釘子,改用逼問的口氣說,你得乖乖念書,別管國家的事。上次你去開會,我就十分難過。我為你祈禱,求上帝引你走正路。不念書,隻顧繞街喊的年輕人都是傻子。不要學他們。約翰牧師把教義視為奴役人們精神的工具。上帝之愛是無條件的,要降福於人類。可他約翰牧師的慈悲卻是有條件的,如果啟昌不馴服於他,即使虔誠地信奉基督教,他也不會把他視為上帝的子民。蕭乾是在用約翰牧師這個具體的人物形象來說明,基督徒的所作所為往往是與基督的教理本身背道而馳的。
保羅沃格在《傳教士、中國人和外交官》一書中曾說:“中國人民深惡痛絕帝國主義者因妄自尊大而產生的對他們的不信任,無論是表現在外交官的自吹自擂中,還是在教士們虛情假意的關心裏。西方基督徒很少注意到自己的妄自尊大,因為這種妄自尊大是淹沒在保持基督教信仰純潔性的論證裏麵。”
蕭乾是有意識地把約翰牧師塑造成一個“妄自尊大”的帝國主義者,一方麵讓他強迫啟昌不要參加反對帝國主義的遊行,另一方麵,又讓啟昌承受一種內心的折磨,即教會學校的學生總被要求去參加遊行,以證明他們是愛國的中國人,而不是洋人的走狗。
“五卅”慘案發生後,北京的學生成立了滬案後援會,蕭乾是其中的一員。大部分的學校都舉行了遊行示威,抗議英帝國主義的暴行。隻有少數的教會學校還在上課。啟昌工讀的洋學堂就是一所,不過,這裏的學生也都集中到了操場,醞釀遊行。看到自己教訓過、感化過的學生成了叛逆,約翰牧師氣壞了。而且,在學生們嘈雜的叫喊聲中,他開始為自身的安全擔心了。臨走前,他把啟昌禁在校長室裏,威嚇說,你是教會的,如果加入這不道德的事,就甭想再念書了。
為矛盾心情麻木著的啟昌,終於在“打倒帝國主義”的怒吼聲中驚醒了。他奔出校門,加入到遊行的隊列。在此,小說重現了蕭乾親身經曆的場景:遊行隊伍走過交民巷時,路口上早已架起機關槍,穿草綠軍服,帽上有飄帶的洋兵作著隨時開槍的姿勢,像是說,你們找死不難,南京路、沙麵、萬縣的事完全可以重演。壓迫者不能懂得的是,機關槍擺出的凶惡架勢除了激起更深的仇恨,起不到旁的作用。
蕭乾對愛國學生中的投機者隻是做了點到為止的側麵描述,他們中有些人僅僅把遊行當成逃課的借口,並未真正覺悟。他們缺乏反帝愛國的意識,多是些嬌生慣養的少爺“革命者”。遊行一完,就各自回家。連學生領袖也為了遠遠等候著的女學生,把大旗硬推給剛才還被他們視為“奸細”、“洋孫子”的啟昌。這也使蕭乾感到悲哀。
第二天,啟昌依然早早來到牧師家。屋裏傳出媽媽含著嗚咽的苦苦哀求聲。他闖了進去,看到牧師一張猙獰的臉,他意識到這和昨天持槍荷彈的洋鬼子沒什麼兩樣。媽媽閃著淚眼,讓他盡一個苦命人的本分,去賠禮。但啟昌仿佛在全市學生浩大的聲勢下,膽子壯了起來。昨天的奴隸,一夜之間變成了什麼也不怕的硬漢子。蕭乾把自己當時的這種真實感受,賦予了啟昌,讓他一下像換了一個人。他對媽媽說,我們不是苦命人!中國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負我們。您也辭工。我們不能給鬼子支使。他早晚是要害人的。
《曇》將啟昌身上體現的反帝愛國意識的覺醒,同全篇反宗教的主題很好地結合了起來。啟昌最後是在民族感情的激勵下,把母親從洋牧師的虎口中拯救出來。他加入了後援會,見到同學就說,可不許再叫我奸細了。我已經不給那老家夥擦地板,我媽也不在那做事了。他儼然成了小革命者,天真地以為中國革命了,洋鬼子就不敢欺負中國人了。
蕭乾少年時曾做過當革命家的夢,但後來思想逍遙的他,還是更想去當一個自由翱翔的少年漂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