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曰,讀法本作民之一事,然以其特別重要,故須提出別論。國有大法及普通法,與一切政令教法,通名為法。民主之製,其人民必養成尊法守法之習慣,然後其一舉一動共循於萬物之規矩而莫或叛。撥亂之初,法度創立,故讀法之會必須常舉,使人民對於一切法了解深而持守嚴,則法行而治可成矣。或疑《周官經》規定鄉、遂讀法之次數過繁密,未免擾民,如以鄉言,州長每歲屬民讀法者四,黨正讀法者七,族師讀法者十四,閭胥讀法者無數;或者以為是日讀法既於州長,又於黨正,又於閭胥、族師,且將奔命不暇。鄭樵解之曰:此亦易曉,如正月之吉,讀法,州長、黨正、族師鹹預焉;至四時孟月吉日讀法,則族師、黨正預焉,州長不預。至每月讀法惟族師職焉。鄭注雲:彌親民者,其教亦彌數是也。數讀索。案鄭樵說,頗合事理。經文省約,不妨以意推之也。
五曰,六鄉之治,皆五家為比,十家為聯。五人為伍,十人為聯,四閭為族,八閭為聯,使之相保相受。相保者相互助相和親,相受者一切政事皆相承受合作。六遂之治,其鄰、裏之組織亦然。民主之治在化私為公,易散為群,故鄉、遂之製必使民眾互相聯係,將以進於天下一家之盛。
六曰,閭胥四時聚眾庶,書其敬敏任恤者。書者,記之於冊,且以示眾。族師書其孝弟、睦姻、有學者,黨正書其民之德行、道藝,乃至鄉大夫亦然,遂大夫與其屬邑亦然。皆所以崇賢善,移風俗,且為選舉之備。至於春秋以禮會民,州社祀先農以報功,喪祭等禮,皆由群吏導之,其謹於德化與禮治也若斯之急。《周官》治道本以德、禮為主,法、刑為輔,不惟滿足人類之物質需要,而實歸本於提高人類之靈性生活,此其不可忽者也。
鄉、遂,經野之政,經理田野,曰經野。頗與工業相聯係,其掌治生產之專職頗多。今略舉如下:一、“草人,掌土化之法,地質不良者,化之使美,可知孔子之時已發明地質學。以物地相家,而為之種。”此中物字,是視義。相,亦視義、辨義。視察地質而辨其土之所宜。種者,穀類等種子。二、稻人,主治田、用水等事。三、土訓,掌地圖,如九州形勢、山川百產所宜之類。四、“山虞,掌山林之政令。”五、“林衡,掌巡林麓之禁令。”即山虞之佐。六、川衡,掌巡川澤產物之禁令。七、澤虞,掌國澤產物之禁令。八、“跡人,掌邦田之地政。”凡田獵者受其令。九、卝人,即今考察與經理礦產之官。十、角人,以時征鳥獸之齒角,而製用具。十一、羽人,以時征鳥獸之羽毛,可製日常服用之物。十二、掌葛,“征絺綌之材於山農”,以造葛布。十三、掌染草,“以春秋斂染草之物”,猶今有顏料業。十四、“掌炭,掌灰物炭物之征令”,猶今有煤炭等公司。十五、囿人,掌園囿鳥獸林木之類。十六、“場人,掌國之場圃,而樹果蓏珍異之物。”十七、“廩人,掌九穀之數,以待國之分頒”,猶今倉吏。十八、“司稼,掌巡邦野之稼”,辨穀之種類,“周知其名,與其所宜地,以為法”。並掌均萬民之食。十九、“舂人,掌供米物”等事,按司稼掌均萬民之食,舂人掌供米物,可見《周官》對於最重大之民食政策,防止私商壟斷,由國家統購而平價以給民食。二十、“牛人,掌養國之公牛,以待國之政令。”按農業生產,以牛為惟一重要之資具,故國宜有牛人之官,掌養公牛,勿令民間匱乏。若本此意,以推之近世乃至將來,凡由科學技術進步而有之生產工具,自當由國家或公家備辦。二十一、“服不氏,掌養猛獸而教馴之。”自此至山師皆夏官之屬,與山農有聯係者。二十二、“射鳥氏,掌射鳥”,以供民眾食用。羽毛亦有用。二十三、“羅氏,掌羅烏鳥。”二十四、“圉師,掌教圉人養馬。”二十五、“山師,掌群山林木之名,辨其物與其利害,而頒之於邦國。”凡茲百業之官,但略征舉,猶未及詳。然自平衍肥沃百產所宜之地,以至高山川澤、天然蘊藏之富,江海湖沼之利,動植礦之博,則已無不掌以專業之官,經緯萬端,無有遺利。此等職業皆與農民有聯係,大概由司徒與鄉、遂之長總其大計,而司徒亦必協同司空以籌之也。冬官司空是掌治百工之長官。司徒所屬諸職業多是考察與采集原料,當與司空有聯。餘嚐言,《周官經》知周萬物,囊括大宇,固已早為近世格物之學與開物、備物之富有大業,導其先路。開物與備物,見《易·係辭傳》。聖人智慮深遠,豈不奇哉?
四義,《周官經》之社會理想,一方麵本諸《大易》格物之精神期於發展工業,《大學》格物之義,實從《易·係辭傳》“知周乎萬物”而出。程、朱以“即物窮理”釋之,甚是。惜其為學,終嚴於治心,而疏於格物。一方麵逐漸消滅私有製,一切事業歸國營,而蘄至乎天下一家。
其發展工業者,《大易》倡導“知周乎萬物”,“立成器以為天下利”。成器者,謂創作生產工具。格物之學日精,故生產工具之發明層出不窮,而天下利也。《周官經·天官篇》有曰:“以官府之六屬,舉邦治。”經以天官塚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此六官組成中央政府。六官各有屬,各帥其屬,而修舉邦國之治。下文敘六官之職,其於冬官則雲:“六曰事職,以富邦國,以養萬民,以生百物。”事職者,冬官之職,在開辟一切生產事業,故雲。此十六字至可寶貴,漢人言冬官亡缺,餘以為漢世用愚民之策,獨重農耕而賤工商,奴儒或希寵而毀《冬官》,非必其出獻時早缺也。《冬官》亡,而聖人為萬世製法之精意不可見,漢人以《考工記》補之,於義無當。宋人至有謂《冬官》本無專篇,其屬吏僅散見於《地官》等篇者,此其愚妄不足辨。地官領鄉遂,六遂雖不直達於司徒,然非不屬地官也。其諸有關工業之職司,自是地官與冬官之聯事,謂冬官徒有虛名,無可立專篇,雖三尺之童亦知其無此理。甚矣宋人之陋也。今觀《天官塚宰》之篇,明定冬官事職,曰富邦國,養萬誌,生百物,幸此數語猶存,可以想見《周官》之經濟理想,專注在科學技術與工業生產,其高遠宏深之識,直是包通大宇,遠矚萬世,不驚歎不得也。而漢以來二千數百年,從無發覺此數語者,豈不惜哉!餘從富邦國,養萬民,生百物數語,推想《冬官》一篇必有提倡科學技術之理論,暨工場、礦業,各種生產部門之創製,及其與地官等之聯事,其規模當極廣大,否則富邦國養萬民雲雲,隻是全無內容之胡說白道,聖人何至出此?戰國之世,啟發秦人吞並六國,統一諸夏之梟雄,如商鞅、韓非。呂政用韓非之說,見董生《疏》。今觀其書,皆以農耕為唯一生產至計,何況春秋時之社會前乎戰國,其純為農業不待言,而孔子於《大易》導揚科學,於《周官經》特建掌百工之冬官,專主發展工業,以是為富邦國、養萬民、生百物之唯一塗徑。此在今日,似為人人皆備之常識,然在二千數百年前有此遠見,非上聖其能若是哉?
冬官,掌工之官也,其職在生百物,可知其注重發明機械與技術。機械技術日益革新,革故創新,曰革新。則吾人可以運用極精利之工具控製與改造大自然,將使萬物之質量與功能俱顯神奇之變化,而吾人之樂利可以增大無量。《係辭傳》曰:“立成器以為天下利。”即此道也。生百物者是人工非天工,聖人在古代已發明此學術,發明此治術,不亦奇歟!
地官與冬官之聯事最多亦最密,聯事一詞,見《天官篇》。惜《冬官篇》全亡不可征。而《地官篇》猶有可征者,如雲“頒職事十有二,於邦國都鄙,都者都市,鄙者鄉邑,以至國之四境。使以登萬民。登者,上也,進也。民有職業而後可發育其智德力以上進,故曰登。一曰稼穡,鄭注:“謂三農生九穀。”二曰樹藝,園圃植果木、蔬菜。三曰作材,作,猶興也。山民振興林木等材,水濱之民振興水產百材。四曰阜蕃,鄭注:“養蕃鳥獸。”五曰飭材,飭,修治也。凡野所產原料須以人工修治而變化之,以供民用。此雖由地官主其政,亦必與冬官有聯係也。六曰通財,鄭注:“商賈阜通貨賄。”七曰化材,鄭注:“嬪婦化治絲枲。”案鄭說亦隘。化材範圍極廣,如造紙之類皆化材也。八曰斂材,鄭注:“臣妾聚斂疏材。”案鄭雲臣者,男子之貧賤者也,妾者婦女之貧賤者也。今當正名男工、女工。物材多棄於地而不知收者,若經考察而識之,當聚工徒采斂以備飭化也。九曰生材,鄭注:“謂閑民無常職,轉移職事。”案鄭甚誤,其說當屬於十二項之服事,不可以釋此文。閑民轉移職事,何可說為生材乎?鄭玄注經不達義旨者甚多,清人無知而尊之,誤後學不淺。餘謂此中生材與五項飭材似同而有異,飭材可說為供給日常用品之製造,生材,則其製造難而利甚大矣。此等工場當是冬官所規設,而或因地點及物力等等關係,不能與地官無聯係,故地官亦著其文。十曰學藝,鄭注:“謂學道藝。”案經文隻學藝二字。學者,學習;藝者,工、農、商、礦或諸業所有知識技能之通稱。學藝者,學習各種知能而已。鄭玄加一道字,不知其於道字作何解,漢人固不悟道也。工人須學藝不倦,否則其業務無改進。十有一曰世事,人民對於社會政治等等問題宜令其注意謀解決,天下大勢宜令通曉,所謂世事者即此類。十有二曰服事”。此指在機關或各種團體料理各項事務之人,所謂閑民無常職,其職事可隨時轉移者是也。據此,地官以十二職事登萬民,其於民生計劃周詳,大無不舉,細無不備,今後猶莫能外也。《冬官篇》生百物、富邦國、養萬民之規製,今雖無從考,而其與地官之聯事猶可於《地官篇》“頒十二職事”一條見其概。
附識:地官司徒掌內政,其所領之鄉遂即是農村社會。冬官司空掌百工之事。《周官經》以富邦國、養萬民、生百物之職事屬於冬官,而農村之一切工業,其規模小者,地官皆置吏以掌其業,亦必與冬官有聯事。其規模大者,如生材之工場,生字甚吃緊,即利用自然物,而別自創生一新的物事出來。自是冬官主辦,而於地官亦必有聯事。工農之結合甚密,猶可於《地官篇》考見。學者治《周官經》處處須留意其聯事,宋人不明此意,故妄說《冬官》無專篇。十二職事中,其十有一曰世事,今雲政治。則工農皆必須學習者。民主之治必大地之人人皆明於世事,此意不可忽。
其消滅私有製者,尋其策劃略說以三:一曰土地國有,二曰生產事業,其大者皆國營,乃至全地萬國亦逐漸合謀平等互助,以為將來世進大同,國際公營事業之基礎。大同時,舊有國界必須消滅,當將全地分為無數小國,而此小國之意義與其組織,亦決不同前,隻是文化團體而已。參考前談《禮運》中。三曰金融機關與貨物之聚散皆由國營。二三兩項政策實行,即無有私人得成資本家者。
土地國有者,《地官篇》曰:“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又曰“乃經土地,而井牧其田野”雲雲。見小司徒之職。井牧雲者,作井田之製以養民,以此經理田野,人莫得私占有之。案小司徒井田之製頗不詳,其“九夫為井,四井為邑”雲雲,是否後人改竄亦難知。但據“井牧其田野”之文,則惟廣漠寬平之地可劃為井田者,乃從而井之耳,非不論地勢如何,悉可井也。小司徒複有雲“乃均土地,以稽其人民,而周知其數,上地家七人”,“中地家六人”,“下地家五人”。鄭注,“一家男女七人以上,則授之以上地”雲雲。餘謂鄭注取大家庭製,殊失經旨。經蓋以家之人數,至多以七人為定數,子既長則當別出為家也。據此,隻雲均土地而不曰井田,可見井田非通行之製。惟不妨於可井之處行之耳。其均土地也,先稽人民而遍知其數,然後因各家人數眾寡以別地之高下,而酌授之。家人多則授以上地,所養者眾也;次多則授以中地;家人寡則授以下地,所養者寡也。小司徒均土地之原則如此。土地皆屬國有,人民受之於國而不得據為私產,不得買賣,惟當升平之初期,家庭之製猶存耳。
《地官篇》“載師掌任土之法”,任土,謂製貢賦也。其中頗有漢初儒生竄亂處,茲不及辨。惟宅田、士田以至牧田,鄭司農、鄭玄諸說各有未妥,今當略釋。宅田,司農雲“民宅曰宅”,甚是。即民家所受田也。士田,司農雲“士大夫之子得而耕之田也”。案革命撥亂,世祿製早廢,士大夫子弟亦與民眾一律受田自耕。賈田,玄謂在市賈人,其家所受田也。案升平之世,商賈不得謀利以肥家,其家之人自須受田。官田,玄謂庶人在官者,其家所受田也。案玄說誤。庶人服役於官府者,其家之人得受田自不待言。餘謂官田乃國營之田,蓋大農場耳。牛田者,牛人之官,掌養國之公牛,其徒役亦各受田也。賞田,當是漢人妄增。國王不得擅以土地行賞也。牧田者,玄謂牧畜者之家所受田,亦是,如吾國西北諸地之民向以牧畜為生,宜令其受田,無廢地利。南中民俗,以蓄水種稻者謂之田,實則田亦為土地之泛稱,如高原之地種麥、豆或果樹等類者,皆謂之田。據“載師任土”一節文字,不見工人之家有受田者。工人家屬當在工場操作,故不須受田耳。
生產事業歸國營者,如冬官之職,在富邦國,養萬民,生百物。此篇雖亡,餘由其職推之可知開創一切工業之偉大規製,必特詳於《冬官》。其事業皆屬國營無疑,今雖不可考,而據地官所屬,凡關於生產業務之官,自農村之草人、稻人,以至分掌山林川澤各項專業之群吏,皆主持國營事業,亦皆冬官與地官之聯事也。據此,可見一切大規模之生產事業皆屬國營斷無疑義。生產事業歸國營,則人民皆有為疾、生眾、用舒之樂,為疾者,人民為國之主人,通力合作,故其為功極迅疾也。生眾者,所產之物眾多也;用舒者,物眾多,故人民食用無一不舒泰也。此皆借用《大學》語。而國內不至有貧富不均之大患。富者資產階級也;貧者無產階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