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之說,明示革命成功與社會發展,實由鬥爭而歸和同。據亂之世,諸夏眾邦,各內己國,而以他國為外,內者我也,外者敵也。鬥爭日益劇烈。其後由互相鬥爭之局轉為互相聯合,漸化除狹隘之國家思想而互相比輔,互相製約,從此諸夏眾邦平等交惠,遂離據亂而進升平,是為人類和同之初基,然升平驟啟,夷狄之禍方劇,諸夏不得不並力以抗夷狄,鬥爭之術略與其工具當為據亂之世所未有。惟生民之性畢竟苦黑暗而向光明,感孤危而求聯比。聯者聯係,比者輔助。可玩《易》之《比卦》。狂迷之患已極,仁義之感自生,於是夷狄向化,同於諸夏,乃離升平,入太平世,是為全人類普遍和同之休運。或問:“世進太平,鬥爭其息歟?”曰:此難言也。《楞嚴經》雲:人生愛,想同結。此中愛字,非仁愛義,乃貪愛義。貪愛即有希欲、追求、執著諸義。凡人起心動念,與其一切行為造作,無往不由貪愛策動,如生存欲即是貪愛,人無生存的貪愛即不生矣。權力欲等等更是貪愛之最厲者。想字含義,亦最深廣,如自極曖昧之思想以至極高明之思維,或意見與一切知識,皆此想字所攝。人生實由無量數之愛與無量數之想,互相交織固結而有生,此非深於反觀者不自覺也。愛、想勢力複雜至極,染汙甚深,其伏藏於吾人不自覺之冥壑,浩浩無涯。其潛運乎吾身而率之以動,吾人直供其役使而莫知所以。人各有其一團愛想互結之潛勢力,故人與人之間根本有一隱秘之障礙不易消滅。生養未遂,人固不得無爭,生養已遂而謂天下之人人皆能除其隱障,弘天地萬物一體之量,談何容易哉?隱障,即前雲愛,想勢力互結之一團,隱伏而不自覺者。此一團勢力在佛氏自修之道必務滅盡,儒家卻不如是,惟須導之於正而已。此中有無量義,不及詳。人與人之間不得無障,而謂太平可常恃,恐未然也。是故《春秋》崇仁義,體仁而後能泛愛萬物,天地一體。體仁之體,是體認或體現等義。仁即乾元,人生之本也,須自體認。體現者,謂吾人須實現此理也。泛愛萬物雲雲,用晚周惠子語。精義以正我,而後內有權衡,愛想潛勢不得狂躍以違於正。精義,見《易·係辭傳》。義與非義,辨之極明,而決不陷於非義,是謂精義。夫人心隱微之地,時有以不義為義之詭辨,乘間竊發者,此即愛想潛勢作祟也。如能奉正義以克治不義,即是以義正我,即是自我內部之鬥爭獲勝。要之世進太平,則鬥爭之事,惟當存於吾人以義正我時,而太平之得以恒久弗墜者,亦在乎人類皆有此以義正我之鬥爭而已。愛想義趣,深遠至極,此中不及詳論,須另為專著。
有問:“何休述三世,其辭太渾簡,若不為之疏釋,其深意不可明也。然革命之義,休不明言,當帝製之世,殆有所畏憚而深諱歟?”答曰:公羊壽胡毋師弟作《傳》,本為漢製法,非傳《春秋》之真也。休生漢世,亦不敢顯背壽與胡毋,故仍依《公羊傳》作注,然弗忍盡喪《春秋》本旨,而略存三世義,此其苦哀也。休未嚐不宣揚革命,其述三世也,於所傳聞之世,即據亂世。言治起衰亂之中。先詳內。據此,則治起衰亂者,即是撥去亂製,以創起治道,非革命而何?先詳內者,即其國內之治,如種種製度,種種事業,無一不極其詳密,此為民主政治之宏規無疑也。夫政權在統治階級,則分任若幹大官以監臨民眾,使之安分忍受而已,別無所事。政權操之人民,則群眾協力合作,謀公共事業之發展,無利不興,無害不去,千條萬緒,至纖至悉,故其治極詳。孔子《春秋》對於民治規模當有所擬議,擬者,預計之。議者,詳說之也。擬議,本《易·係辭傳》。何休不敢直述其義,故以一詳字囫圇說過去。是時帝製已穩定,人民亦絕不自覺,何休雖深明公羊氏先世口義之傳,終亦依托《公羊傳》以阿當世,而《春秋》本義終晦也。或問:“孔子之時恐未必能擬民治之規。”答曰:《周官經》言治道,蟠際天地,經緯萬端,而實由人民為主,餘將略論之於後。
餘由何休所述三世,推考孔子《春秋》經傳原文,當為體係嚴整之大著,必非如《公羊傳》之僅為史評一類作品也。三世之義,餘已疏釋如前,學者試詳究之,當可推見《春秋》原書必為三大部分。第一部,論撥亂起治。第二部,論進升平之治。第三部,論進太平大同之治,撥亂造其端,太平極其盛,三世本一事。一事者何?裁成天地,改造世界也。從來豎儒於此都無省悟,以為孔子隻是推想世運,有此三期,吾人惟待時而已。此則曲解聖言,隳棄人力,豈非人類之大不幸哉?《春秋》之所由作,本以為人類開萬世太平,吾人可以想像其理論之宏闊深細,獨惜何休遺其千百而稍存一二,是誠恨事也,然亦幸有何休,否則《春秋》澌滅盡矣。
《公羊傳》之說三世,隻曰所見、所聞、所傳聞,而其張三世也,專就君臣恩義立論,說見前文,須覆看。卻將撥亂起治及升平、太平、一切廣大深遠之義蘊完全剝落無餘,其文在隱公元年,公子益師卒條下,明白可征。董生《繁露》說三世全遵《公羊傳》,說見《原學統》中可覆玩。董之學受自公羊壽,故其說三世如出一口也。何休依《公羊傳》作注,其解三世義,開首略存壽與胡毋之本旨,已見前文。而後乃盛彰據亂、升平、太平諸大義,則與傳旨根本不相容矣。而二千數百年來治《公羊》者,竟無一人發見之,豈不異哉?
《公羊傳》是為漢製法,其三世義提倡君臣恩義,故以所見世為先。所以者何?所見之世,臣於其所親事之君,必感恩深厚也。何休述三世義則以所傳聞世為先。所以者何?傳聞之世,衰亂已久,當舉革命,撥亂起治,故先之也。治道已興,曆升平而至太平,則革命之功緒已就矣。其以太平為所見世者,則以太平之治當及身親見,不容待諸未來,故說太平為所見世,其寄意深遠極矣。《公羊傳》三世,與何休述三世,其世次及義旨根本無一毫相通處,餘於前文曾為二表以資對照,學者覆玩焉可也。康有為、皮錫瑞之徒,名為張三世,而實於三世義全不通曉。一方受公羊壽、胡毋、董生之騙,一方茫然不通何注,妄計何氏亦是偽《公羊傳》之學。偽傳毀經而不辨,何注存真而弗求,使聖人之道不明於天下,萬世。予茲懼也。
或問:“《公羊傳》雖是史評之作,而於《經》義當不無保存者,但散見而不甚顯耳。”此中言經,即指孔子之《春秋》。下仿此。答曰:《公羊傳》之根柢在擁護統治階級,孔子之《經》根本廢除統治,此義屢見前文。此在精神上不可融通者也。然經義之不顯觸時忌者,《傳》亦間有取,如“哀公十三年公會晉侯及吳子於黃池。《傳》曰:吳何以稱子,吳主會也。時吳強而無道,有夷狄之行,乘勝勢入中原,大會諸侯,諸夏之國莫敢不事之,是會也吳為主。吳主會則曷為先言晉侯?設問。不與夷狄之主中國也”。此據正義以答。據此,可見《公羊傳》於《經》之升平世外夷狄義實有取焉,以其於漢廷無觸犯也。然《經》以哀公之時為所見世,闡明太平大道,故以所見,名太平世。外夷狄義當發之於升平世。即所聞世。今《公羊傳》乃於哀公十三年吳子主會條,而外吳,是於太平之世複說外夷狄,卻與《經》之三世義不相應,何耶?須知,《公羊傳》本據魯史而作史評,其與《經》之說三世取義各別,故不必執《經》之太平世義以相難也。
僖公元年,狄滅邢。齊桓公率諸侯之師救邢,而複其國。夫複國應請命於周天子,非諸侯所得專也。是時天子無道,齊桓遂專之。《公羊傳》乃美齊桓之功,而許其專。據此,可見《公羊傳》於《經》之說升平世,內諸夏,蓋有取焉。夫內之雲者,諸夏列國互相視為一體,視友邦危難,若在己身,而無己國他國之別也。《春秋經》之義與《易》通。《易》曰“輔相萬物”。輔相者扶助義,強者之於弱,智者之於愚,輔相之而已矣。《經》於升平世,說內諸夏,其道在是。佛氏雖出世法,而其以平等心,導眾生迷,佛與眾生本來平等,今雖導化眾生,而不可自高也,故發平等心。以廣大心,拔眾生苦,佛引拔眾生,而自發廣大心,戒狹小,以為眾生離苦還是眾生有力自拔,我不可輕眾生而自居其功。而無一毫私欲雜於其間,其宏願亦與《大易》《春秋》不異也。《公羊傳》所以美齊桓,蓋亦取聖經升平世之大義。然齊桓救邢在僖公時,是所傳聞之世。即據亂世。《公羊傳》以升平世之義,應用於據亂世,蓋《傳》本史評,就事論事而以齊桓為可美,不可執《經》之三世理論以相衡也。
《公羊傳》於孔子之經義亦有含糊而不定從違者。如文公十八年“莒弑其君庶其”,此事若從經義判斷,自當美人民革命之舉。若違反經義而作判,自應歸罪人民。而《傳》乃曰:“稱國以弑者,眾弑君之辭。”據此,隻是直書其事而不作若何判斷。擁護統治者,將可以歸罪人民。如宋孫複雲:稱國以弑,國人皆可殺也,此為大不道之言,實《公羊傳》啟之也。何休注曰:“一人弑君,國中人人盡喜,故舉國以明失眾,當坐絕也。”謂當以絕滅之罪坐之,亦不可複立君也。案休之解,蓋本於《經》說據亂世當革命,據亂之世須撥亂,撥亂即是革命。說見前。可救《公羊傳》之失。
如上三條,為治《公羊傳》者略示方隅,吾不及詳說。昔避寇入川,周生通旦嚐請作一書,執孔子經義以核正《公羊傳》。餘卒無此暇。然何注亦不盡依《經》,何氏本以口義與《公羊傳》相調和,非敢守《經》而絕不違也。說見《原學統》中。
上來說《春秋》已見大意,今次當談《禮運》。餘於本篇之首核定孔子外王學,實以傾覆統治階級為根底,曾舉《禮運》證明之,此書在先秦當為單行本,先秦者,謂在秦焚書之前,見《漢·藝文誌》注。漢人始改竄,而收入《禮記》中,其本義猶可考也。今節錄其文,並附疏於下:
“昔者仲尼與於蠟賓,蠟祭,見《禮記·郊特牲篇》。孔子時參預魯國蠟祭而為讚禮之賓。事畢,出遊於觀之上,觀,門闕也。喟然而歎。仲尼之歎,蓋歎魯也。言偃在側曰:言偃,孔子弟子,字子遊。‘君子何歎?’孔子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誌焉。’”疏曰:“大道之行”也屬大同。“三代之英”即後文所稱六君子,能行小康禮教者也。此二句中間,用一與字,即明示孔子於小康大同二種思想,並存而莫衷一是。下句“丘未之逮而有誌”,即總承上之二種思想。果如此,則孔子之外王思想隻是冰炭混在一團,非甚不肖不至出此,聖人豈如是乎?夫大道之行,必廢除統治,小康禮教猶保存階級,二者本不可相容,而謂孔子於二者皆有誌可乎?餘斷定與三代之英五字,決非《禮運》原本所有,或是漢人改竄,或是七十子後學早將《禮運》竄亂,而漢人承之亦未可知。餘在《原學統》中曾言六經是孔子晚年定論,七十子多有不能承受者。如曾子後學之孝治論,實為小康禮教之大宗,孟軻蓋此宗一巨子也。荀卿以養欲給求言禮,雖與孟氏富於宗法思想者有殊,而亦隻有革暴君,決無廢除君主製度之思想,則與孝治派無不同者,可知改竄《禮運》不必始自漢人。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疏曰:公者,私之反也。公道行,而普天之下,無有一人得自私者,所以為大道也。《周官經》全部是一均字。均者平義。平其不平,所以歸於公也。《禮運》大同說,猶是升平世圖治之規模,為趨入太平之準備。蓋據亂世,為撥亂之始。撥亂者,撥去亂製,所謂革命是也。雖誌在太平,而行之不能不以漸,故必有升平之治,為太平樹立宏基。革故取新之大業,實以升平為唯一重要階段。《易》有《革》《鼎》二卦。《序卦傳》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二卦之義,廣大至極,學者宜玩。升平規模未善,恐太平未可幾也。今先釋“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與能之與,當讀舉。當撥亂之始,必掃蕩統治階級,故升平開治,唯由人民選舉賢能,以代表群眾公意,治理政務。撥亂,本是當據亂之世而舉革命,然即於革命時,便已離據亂世而進升平,並非從革命到升平,尚有過渡時間也。若夫人民共同直接處理政事,不須選舉代表,晚周農家有此主張。則升平肇開猶不足語此。《周官經》注重作民,後文說《周官》時詳之。正使人民勤習直接理政,太平之漸也。
“講信修睦”者。升平初期,諸夏眾邦,雖已化除狹隘之國家思想,而國家形式猶存,故必列國共講信義,互修睦親。睦親修而彼此無猜,信義行而遠近不隔,諸夏既同,同者和同,諸夏列邦若一家也。夷狄於變,於變一詞,見《尚書·帝典》。於者,歎美辭;變者,變而從善,與諸夏為一體。於是大同之化成,太平之運至矣。餘嚐推究《春秋》重小國之意,以為世進升平,天下大多數人民互相聯合,則小國宜伸,大國宜與小國平等。及升平愈進,將近太平,則小國亦須變革。所以者何?世界上自有國家以來,論治者幾無不以國家為罪惡之藪,統治層級既憑藉國家權力以侵削大多數庶民,又常利用國家以為向外侵略之工具。若詳究之,其毒害蓋不可勝言,故國家形式,非根本變革之不可。餘以為大地上之人類,宜劃分為無數小自治區,簡稱治區。而統一於全人類文化委員會。治區分析,大概依地勢便利,與氣候異同而酌定。凡分區大小,必經全人類文委會征集全地球人民公意妥議定製,不可有特別過大之區。凡地勢與氣候雖相同,而地域過大,不宜僅劃為一區者,則酌為析區,使其小大合於定製。夫所以分為無數治區者,人類不能孤獨生活,即不得不有治區之組織,而此治區性質絕不同於過去之國家,隻是一種文化團體而已。老子深惡夫強大國家之為禍,而有小國寡民之理想。其言曰:“小國寡民。國小,則民寡也。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十百之器且不用,言無須於工巧也。使民重死而不遠徙。使民不貪利、尚巧。惟身是寶。故各安其居。以死為重,莫肯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案老氏小國寡民之意,亦未可非。國小民寡,雖有梟桀不得挾之以逞,其利一;人民皆得通力合作,直接治理公家事,其利二;凡關於公共大事業,非一二小國可辦者,則聯合多數小國合作,亦甚易舉,其利三。惟小國之名稱,盡可不用,隻號之曰治區可耳。但老氏所雲,“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至“老死不相往來”一段語,此其主張直欲返於上古樸陋無知,閉塞不通,無有文物之社會,是反自然而不悟也。社會發展正是自然,老氏言自然而反對發展,非反自然而何?《周官經》,王國鄉,遂之製,地域不大,人口不多,可為將來分設治區之參考。而大地上無數治區,必使之互相聯係,更有全人類文化委員會,為大地上無數治區之總會機構,如人身血脈周流,發展日益健全,無老氏反自然之患。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疏曰:孔子之社會思想在合天下為一家,使萬物各得其所。此一節,規模宏遠,直如天之無不覆,地之無不載,古今言群治者,無可外於此也。階級不消滅,私有製不破除,少數人可以養其親,慈其子,而天下最大多數人得養親慈子者,不可多覯矣。惟平階級,廢私有製,產業、貨財、用度,一切公共,則社會有養老與慈幼之設備,是“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也。天下之為人親者,皆天下公安養之,故“老有所終”。天下之為人子者,皆天下公養教之,而相其能,以任之事,故“幼有所長,壯有所用”。鰥寡廢疾以天下之力養之,則無不給之憂,男子有分職,天下無棄人也。公職雖就男言,而女有分職,可例知。女子自由擇偶,天下無怨女也。女子得其相當之偶,即有歸。古者婦人謂嫁曰歸,是故天下雖大,萬物雖眾,而無一夫不獲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