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學統第二(1)(1 / 3)

中國學術導源鴻古,至春秋時代,孔子集眾聖之大成,巍然為儒學定宏基。春秋、戰國之際,諸子百家蜂起,如十日曜天,九州布地,繁賾極矣!而儒學實為正統派,乃任異部爭鳴無息,旁行不離,如太陽居中,八緯外繞也,皇矣大哉!可以觀宇宙之廣博無窮也。十日並出,上古史之神話。異部,借用佛家名詞,謂眾多不同的學派。

孔子之學,殆為鴻古時期兩派思想之會通。兩派者:一、堯、舜至文、武之政教等載籍足以垂範後世者,可稱為實用派。二、伏羲初畫八卦,是為窮神知化,與辯證法之導源,可稱為哲理派。窮神,解見《緒言》中。孔子五十歲以前之學大概專精於實用派。《論語·述而篇》曰:“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朱《注》:“雅,常也。”又雲:“禮,獨言執者,以人所執守而言,非徒誦說而已。”餘按《史記·孔子世家》曰“古者詩三千餘篇”,此孔子未刪之詩也。古詩皆采自民間歌謠。上世勞動之民生息於天子諸侯大夫累級統治之下,征斂之輕重,政令之寬猛,力役之緩急,表率之仁暴,表率,謂在上者,以其所行,風示天下,期於共由之也。《禮記》曰:“堯、舜率天下以仁,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有休戚苦樂種種不同之感。情思動於中,謳吟出諸口,此詩之由來也。故不學《詩》則不悉天下最大多數勞動民眾之疾苦,何以圖治?孔子刪《詩》定為三百篇,其原本三千篇,當亦並行不廢。

古書三千二百四十篇,《漢書·藝文誌》言孔子刪書為百篇。《莊子·天下篇》曰“書以道事”,此中道字,猶雲敘述。或曰:上世聖王,建國繕群之大經大法,群者,猶言社會;繕,謂組織與完美之也。乃至一切洪纖巨細之務,通名為事。餘謂古代聖王領導民眾互相團結而遂其生,因天之化,因地之利,順時之變,而開物成務,開辟自然界之物資,創成過去所絕不能有之種種大業要務。經緯萬端,造起世界。綜諸所為,不論小大精粗,總名為事。史官敘述其事,布在簡策以詔後世,名之為書,故曰書之所道者事。古之建言,“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不學書則暗於前事,將無以改造現世事,又何以進趨未來乎?書者萬事之寶藏,後人為實事求是之學必資乎是。莊子稱“書以道事”。此事字含義無窮盡,從來讀者隻渾沌滑過去,殊可惜。非有宏通之識者,難與語此。餘解事字,卻是從《尚書·帝典》體會得來的。

執字連下禮字讀,謂禮當執守也,此乃自昔相沿之大誤。晚明方密之《通雅》釋此章曰:“《詩》《書》執《禮》,四者平列,不可以執字作執守解。執與藝古可通用,此中執字當作藝讀。”餘謂方說是也。古言藝者,其旨甚寬泛,蓋含有知能或技術等義。六經亦名六藝,取知能義也。格物之學及一切器械創作,則取技術義。此章執字當屬後義。《論語·子罕篇》,記孔子之言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鄙猶俗也。格物的知識與器械的創製皆應實際生活之需要而發展,故謂之俗事。孔子自言少時微賤,故多能鄙俗之事。又記:“牢曰:子雲:‘吾不試,故藝。’”牢,孔子弟子。試,用也。牢曾聞孔子自言,由不為世用,故得習於藝而通之。據此,可見孔子於藝多通,其以此教三千七十之徒決無疑。由此可證,《大易》言“知周萬物”,言吾人之知,可周通萬物。《大學》言“致知在格物”,與此章雅言藝之旨皆一貫。孔子不反知,極注重科學,此等精神蓋遠承堯、舜,堯曰“天工人其代之”,解見《緒言》中。《孟子》曰:“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其言必本於古之傳記。堯、舜精於格物可知。

《禮經》據今存者,約有三:曰《儀禮》、曰《周官》、曰大小《戴記》。《儀禮》當是周公之製作。《周官》餘認為孔子所創,蓋與《春秋》相發明。大小《戴記》卻是七十子後學展轉傳授,其中多記孔子口義,亦有雜采古禮籍者,其由記述者以己意增益處當複不少,孔子雅言禮,或時稱說古禮,或時開演己之新禮學,己者,設為孔子之自謂。此等情境可以想見。夫禮與樂恒相反相成,並行而不可相離,故一言乎禮,已有樂在。此章雖未列樂名,而樂自為禮之一名所攝,學者宜知。《樂記》曰:“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樂勝者,和而無節,易至流蕩。禮勝則離。禮勝者,有彼我之異,持之以敬,而易疏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舊注,合情者,樂之和於內,所以救其離之失;飾貌者,禮之檢於外,所以救其流之失。餘按於樂言同者,《記》有雲“欣喜歡愛,樂之官也”。官者主義。樂以欣喜歡愛為主,此欣喜歡愛之情即是宇宙生生不已,動蕩不息真幾。蕩字有作劣義用,如前注流蕩是;有作勝義用,此中動蕩是活活躍躍義,非劣義。幾者,生機潛動之謂;真者,非虛妄故。原夫於人生命本與宇宙大生命渾然為一,不可分割,但人自有生而後已成獨體,謂成為獨立的個體。如張人便與其自身以外之人人,或天地萬物互相對立。易言之,即勢成矛盾,卻迷失其本來渾一之大體,大體一詞見《孟子》,此借用之,猶雲大生命。幾於不可複。言幾於者,非究竟不可複也。吾人惟於領會音樂時,發生一種無私無染之情感,無染者,無迷妄執著。一似大宇之內,唯是欣喜歡愛所充滿,此時遠離虛妄分別,無有人相,無有我相,無有一切物相,直以小己融入天地萬物互通為一。化除矛盾,而複其本來渾一之大體,離差別相,故曰“樂者為同”。

雲何“禮者為異”?如前已說,一切有生之類各成獨體互相對立,是謂異相。異故矛盾,宇宙為鬥爭之場,眾生界為罪惡叢林,將奈何?自昔有厭生死海眾生生死流轉,沉歿苦海,名生死海。而願趣無生,以超脫矛盾者,佛氏之出世法是也。此法字,猶雲教理。其願誠宏,而生死海畢竟無盡。將複如何?“有主利出一孔”,韓非語,不憚湮塞異途,以絕矛盾者,衛鞅、韓非之法術是也。然老氏不雲乎,“反者道之動”,此義宏深,天化、物理、人事無不包絡,茲不及詳。餘敢斷言者,絕其反,即絕滅矛盾。而大道亦死。鞅、非固不悟也,然道家雖雲“反者道之動”,而唯以因任自然為宗,道家以宇宙之變化不由神造,亦不容人力參加,更不可問其所由,自然而已。吾人對於自然隻有因而任之已耳。故曰“苟免於咎”,曰“不敢為天下先”,曰守雌,守辱,此乃僧侶主義者逃避矛盾,以為個人自全之計。而於民群為大害,不可法也。然則如何處理矛盾?曰:禮而已矣。禮者,以敬為主,以序為用,以時為衡。《曲禮篇》曰:“毋不敬。”《禮經》三部蔽以一言,“毋不敬”而已矣。不敬則肆,肆者恣肆。將有老氏所傷以百姓為芻狗之患;不敬則偷,道家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遺世離群,其下流更趨委靡,卒致群生無所托命,偷之為害已極。江左玄流,是其征也。敬乃不肆,能與群生同體;視天下大多數人民之疾苦,若在其身,是同體也。敬乃不偷,能與群生共患。如領導群眾革命。世間本矛盾重重,惟以禮導天下人,共由於敬慎之中,則一般矛盾不難即事以精其義。正義伸而彼此各抑其私,則矛盾可化除矣,若乃非常巨大之矛盾,如庶民對於君主及貴族統治階級,無產階級對於剝削階級,弱國對於帝國主義國家。自不得不革命之事。荀卿善言禮,主張上下易位然後貞,此其證也。革命乃非常巨變,此時言禮亦是變禮。餘舉荀卿、孟軻二子之言斟酌其間,庶乎敬慎無過。荀卿曰:“奪然後義,殺然後仁,上下易位然後貞。”《荀子·臣道篇》。《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也。”又曰:“民為貴,君為輕。”孟言民貴君輕,亦同荀卿“上下易位”之論。其不忍行一不義,殺一不辜以得天下,其不忍三字,一氣貫下。則嚴防私欲與偏差,蓋敬慎之道也。

雲何“以序為用”?《詩》曰“有物有則”,則,猶雲理則或規律。《易》曰“至賾而不可亂”,言萬物雖繁賾至極,而莫不有規律可尋,非紊亂無理則也。況人為萬物之靈長,而謂人群無序可乎?序,亦有理則等義,《樂記》曰:“禮者天地之序也。”序,故群物皆別。又曰:“大禮與天地同節。”節亦序義。《大戴記》曰:“禮者理也。”理者條理,亦序義。荀卿曰“民生在群”,言民不可孤立,必互相結合為群而後得生。群而無序,即散無友紀。散者渙散。無友者,不相愛合。無紀者,不相維係。人各孤行其意,而無合群公認與應守之序,則人與人之矛盾處必多,將無從解決,是故以禮導民群,使其共知夫序之當然不可無。同懍於序之森然,不忍叛,此禮治之盛也。

雲何“以時為衡”?禮者序也,已說如前。然序非一成不變,所以者何?禮所由製必因人群之情而酌其通。通者,不可徇少數人之私欲,必須顧到人與人之間,或小己與團體之間,及團體與團體之間,皆可通行而無害者,是謂之能。然群變日新,禮之序自不得不隨時變易。《禮器篇》曰“禮,時為大”,此製禮之公則也。群品方在據亂世,品者品質,群之品質有優劣也。《春秋》通萬世之變,而設三世,曰據亂、升平、太平。詳在《原外王學》中。故有上下尊卑貴賤之序。此在宗法社會與封建社會,皆視為天秩。其始製也,本出於不得不然,積習相沿日久,乃不勝其弊。及至升平世,民智已開,深知統治階級與剝削階級之為禍胎,卻破除之,不得不滅裂據亂世之所謂序。而荀卿“上下易位”與孟子“民貴”之論,自是懸記不爽。懸記者,蓋遠矚萬世之下,而預言其事也。若乃世進太平,群品大進,民智民德俱優,《春秋》經所謂天下之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於斯時也,則是《大易》所謂“群龍無首”之象。古代以龍為靈物,有陽剛之德。《乾卦》六爻皆取象於龍,故曰“群龍”。無首者,群龍平等,無有為首長者,此言太平世人人平等互助猶如一體。人皆互相尊重,互相扶導,故無有為首者,全人類莫不平等,故曰太平。太者讚詞。太平之世,以平為序,是禮治之極也。《禮記·大學篇》言平天下,其義即求至乎《春秋》太平世也。世運至於以平為序,天地位,萬物育,盛無複加,故曰極也。禮之序,隨時而變。《禮器篇》曰“時為大”,誠哉其然也。

上來以三義之禮,曰敬、曰序、曰時,大體略備,三義並見《禮記》,蓋孔子創說而七十子後學記之。餘謹據《大易》《春秋》以逮《孟》《荀》,略為推演如上。然於本源處猶未暇及,既恐文繁,又慮時俗莫肯措意,姑置之雲爾。

《詩》《書》執讀藝《禮》四部,蓋堯、舜、禹、湯、文、武領導先民,肇開華夏,其所有一切經驗與政教或道藝之記錄,彙為此四,孔子自其少時誌學,以至五十,所以修己與教人者,大概以此四部之學為根據。《論語》記其雅言在此,雅猶常也。足為確證,《中庸》曰:“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祖述者,遠宗之也,憲章,猶雲取法。伏羲、神農、黃帝諸聖之道術,至堯、舜而大備,故上舉堯、舜足為代表。禹湯上承堯、舜,下啟文、武、周公,故下舉文、武,而禹、湯諸聖不待言。蓋七十子親炙聖人,故能言其淵源,的然無妄。

《詩》《書》藝《禮》四學,皆上世迄三古聖王之遺緒,三古,謂夏、商、周三代。切於實用,孔子從十五誌學,以至知命之年,孔子自言“五十知天命”。其所殫精博究者,大概在是。

已說實用派。次哲理派者,伏羲始畫八卦,因而重之,乃舉天道、物理、人事天道,以宇宙本體之德用言,非謂有造物主。無窮無盡之理蘊,悉包絡於其中,誠哉智慧寶藏也。羲皇當日神悟天啟,當不由積測而獲,後來曆聖相承,頗多推演,有夏《易》、殷《易》等。至孔子而簡擇益精,會通益廣,創作之隆,迥超前古。大哉孔子《周易》也!周者,古訓,周普義,非周代之稱。人天大典,鎮國之寶。人天雲雲,玄奘讚《般若經》之辭,今以讚《易》。

餘謂孔子五十歲以前,其學蓋本於堯、舜、文、武諸聖政教之寶錄,所謂《詩》《書》藝《禮》,今稱實用派。其證安在。蓋由《論語》及《史記》參考之,則孔子學《易》確在五十之年,故知其五十以前,隻是《詩》《書》藝《禮》四部之業而已,猶未治《易》也。自五十學《易》,而後其思想界別開一新天地,從此上探羲皇八卦,而大闡哲理,是其思想之一大突變也。《論語·述而篇》記孔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朱注,引劉元城嚐讀他《論》,“五十”作卒。此必宋時浪人所改,朱子從之,大誤。《為政篇》記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據此二篇所記孔子自述之辭,則聖人學《易》之年正是知命之歲,證據明確,堅定不搖。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中略。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彬彬者,博征眾義,不持偏見。今據《史記》,以與《論語》對校,有二事不同。一,《論語》無“讀《易》韋編三絕”事。二,《史記》有孔子自言“我於《易》則彬彬矣”,而《論語》無此語。《論語》有“可以無大過”,而《史記》無此語。雖有二事不同,而有相同者,則《史記》稱“孔子晚而喜《易》”與《論語》五十學《易》畢竟可相印證。《禮記·王製篇》曰:“五十始衰。”又曰:“五十不從力政。”謂之晚也固宜。力政,力役之政也。不從者,五十已是晚年,故官府免其力役。《史記》所記者,當采自別種記載,而非引據《論語·述而篇》之文。且《史記》所載“假我數年”雲雲與《述而篇》所記“加我數年”雲雲決非一時語,蓋孔子欲延年以學《易》,其感喟屢發。而弟子各記所聞,一則曰可無大過,再則曰“我於《易》則彬彬矣”,是皆其感想之所應有,決非一時語,而兩記有乖違也。決非二字,一氣貫下。

或有難曰:“五十以學《易》,據《釋文》《魯論》,《易》作亦。亦字連下句讀。惠棟雲:外黃今高彪碑雲,恬虛守約。五十以學。此從《魯論》亦字連下讀也。今本五十學《易》,蓋從古論。漢時魯共王壞孔子舊宅,於其壁中得古文經傳,即《論語》等。言古文者,周時科鬥書也,漢初人則謂之古文。《魯論語》本有亦字連下句讀,而無易字。古文《論語》本有易字連上句讀,而無亦字。《魯》亦、古《易》,是非難定,猶不當據古論以為孔子學《易》之明證也。”答曰:若如《魯論》五十以學斷句,則與《論語》所記孔子自述之言,全無相合。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雲雲。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孔子何為忽焉以五十始學誑人乎?聖人決不自語相違至此。以理推之,《魯論》當是遺落一易字,《古論》出孔壁中而有易字,連上句讀,決定無誤,不應妄疑。然《魯論》有亦字,連下句讀,此可校定《古論》下句首遺落一亦字,故兩本對校,而此章始無遺字。至孔子作《易》,則《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序《彖》《係》《象》《說卦》《文言》,是其作《易》之誠證。遷父談受《易》楊何,去孔子之世未遠,其說自可信。餘就《論語·子罕篇》,“子畏於匡”章,更發見孔子實繼文王而作《易》,詳在《新唯識論·壬辰刪定記》,此姑不贅。又《史記·蔡澤傳》,澤,燕人。對秦應侯雲,“聖人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詳蔡澤所稱飛龍雲雲見《易·乾卦》。不義雲雲見《論語·述而篇》。澤以此二文聯屬之而總稱聖人曰,可見戰國時皆以聖人尊孔子。其聯綴《易》與《論語》之文總稱聖人曰,則可證戰國時盛行之《易》書,即是孔子所作之《易》。而非孔子以前之古《易》。餘《新論·壬辰刪定記》引“子畏於匡”章,明孔子實作《易》,證以《蔡澤傳》之文,可謂鐵案不容傾動。孔子既發明《易》道,於是以其舊所習實用之學與《易》理相融會,而大倡內聖外王之道,此其學脈分明,可追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