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寫過無數風花雪月,太陽星星的詩篇,但很少有人去刻意寫雲。
王維的“但去莫相問,白雲無盡時”,李白的“雲想衣裳花想容”,白居易的“去似朝雲無覓處”,杜牧的“白雲生處有人家”,張先的“雲破月來花弄影”,應該說都是名句了,但他們並不是著意來寫雲的,浮想聯翩,信手拈來,詩人的比興而已。
這也是一個很奇異的現象,其實,晴空萬裏,朗朗無雲的時候,並不是那麼多的。在我們的頭頂上,永遠會有或多或少,或濃或淡的雲。也許人就是這樣的“物稀為貴”,“易得則賤”的性格,太多了,便不經意了,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便不金貴了。包括友誼,包括感情,包括交往,包括一切一切人與人的聯係,也應該像天上的浮雲那樣淡然飄逸,率性隨意才好。隻有這樣,你給予了你的全部,一時可能多些,一時可能少些,你也並不想(或者壓根兒連想都不想),去要求人家回報,於是,你也就不會有煩惱,尤其絕不會自尋煩惱了。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這是一個多好的,像雲一樣來了走了,走了來了的沒有負擔的自然境界啊!人,應該像天空似的,但求少一些濃雲密布,但求多一些雲淡風輕,便是快樂了。
雲來雲往,起合散飛,縱橫上下,沉浮自由,欲來則來,欲飛即逝,趕之不走,揮之不去,這就是雲的性格了。它是常在的,它是豐盛的,它是總怕你寂寞地守著你的。猶如一位癡情女子給了我們過濃過重的愛那樣,於是那些擁有了這太容易得到的雲,也就不那麼珍惜了。所以,詩人不專心致誌地在筆下寫這些永遠陪伴著人們的雲,也仿佛可以理解了。其實,花開花謝,月圓月缺,在風雨如晦的日子裏,太陽和星星,還會躲得無影無蹤,隻有雲,總會向你報到;如果你記得住它,抬頭看天的話,雲,準在那兒向你微笑。
有這麼多的詩人,但寫雲的詩篇,在文學史上倒是屈指可數。這裏,就不得不先提到南北朝的陶宏景了。
如果他不是惟一的,大概也是為數不多寫雲的詩人。其實他的名聲則是一位典型的中國式的隱士,和現在那些標榜隔絕隱居,一提起文壇便搖頭,便唾棄不絕的作家一樣,骨子裏卻是身在林野,心向朝中的不忘榮利之人。後來,人們以“終南捷徑”四字來諷喻這些假清高、真市俗以隱求顯的文人,但是,陶宏景以雲為旨寫的詩,超凡脫俗,有不食人間煙火味,是很難得的。
他這首膾炙人口的詩篇,那標題《詔問山中何有賦詩以答》就顯得來頭不小,塵世味很濃,官腔味十足。何謂“詔”?誰有資格用“詔”這個字眼?皇帝也!試想一想,皇帝都來向他請教,水漲船高,也可曉得他是何等人物,什麼行情了。這種手法,現在也偶能在報章雜誌上見識到的,譬如和某某長握手啦,交談啦,譬如某某長又如何拍他的肩膀,又如何和他同聲共氣啦!話說回來,若是一位蹬三輪的,或者搖煤球的,問陶先生:“你老人家住在那茅山裏,那裏有什麼呀?”他不會把這兩位不上台盤的人,寫到題目裏去,拿到晚報上去發表的,這就是令人齒冷的文學勢利眼了。
不過,詩寫得確是瀟灑,“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短短20個字,把雲的從容自在,不隨俯仰的性格寫盡了。
寫雲寫出名的,還有一位宋代的秦觀,他在一首《滿庭芳》的詞中,一開頭就寫到:“山抹微雲,天黏芳草,畫角聲斷樵門。”以蕭瑟秋景來寫離情別緒,他不是第一個,但他用絲絲縷縷的雲,來象征這份感情,再加上一個動詞“抹”字,便把那如絮的淡雲寫活了。蘇東坡讀到他這篇新作時,不禁擊節讚賞,稱他為“山抹微雲秦學士”,當時的文壇,便以“山抹微雲君”的雅號冠之於秦少遊的頭上,遂成一時佳話。從這裏,我們也可看到蘇東坡對於後來者,所表現出的一種大師的風範,比之那些鼠肚雞腸的前輩作家,對於年輕人的挑剔、排斥,甚至嫉妒、排擠的小家子氣,簡直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