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頭埋進他胸前,央求道:“尚唯,我今天去送送他吧。”尚唯沒說話,而是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我漸漸有了倦意,他仍是節奏溫和的拍著,我終於不知不覺的睡著了。夢裏是那個深夜,我轉身出門後,尚唯撕心裂肺的呼喚,那種聲音我再沒聽過,因為一次就足夠讓你肝腸寸斷。
我去找他時,清心已經收拾妥當,依舊是我們來時那個簡單的布包,他的屋內一塵不染,床上也是整潔如新,好像根本不曾有人住過。他穿著銀色的衣袍,發髻上裹著白色發帶,長長的垂下來,同烏黑的頭發混在一處,精神又耀眼。
他驚訝的瞪著站在門外的我,半天說不出話,我隻得徑自走進,自己找了個凳子坐下。“尚唯和二哥,一會兒說是要送你,尚唯覺得對不住你,不許你走得落寞。”我不知該怎樣起個話頭兒,隨口說著無聊的蠢話。
清心笑笑,拿起放在桌上的包袱,挎在肩上,對我說:“若婉,你送我吧。”我點點頭,依言起身,與他並肩出門。從段清心的院子到連府大門,需要經過池塘,他故意在那裏放慢腳步,我明白他的心思,便頓住腳,一起麵向池塘站著。
清晨的陽光雖不足,卻也映得水麵波光粼粼,兩對鴛鴦已經撥掌戲水,好不快活。池麵上的蓮花,正在旺時,鋪天蓋地,擠滿池塘。我從袖中拿出裹在手帕裏的玉墜,是清心的傳家物,被池水這麼襯著,愈加白得驚心。
“清心,你爹娘給你的念想,你帶在身邊吧,倘有一日,遇見能百年好合的心上人,就交給她。你對我千好萬好,我都記在心裏,你的壞處不是,我也件件不忘,但願你,也是如此。清心,你是行走江湖的人,四海之內多朋友,囑托你的話,我說了倒也顯得多餘,隻有一句,盼著你活得好的人很多,而程若婉,在當中最甚。”
他伸手指著遠處,道:“若婉快看,蓮花開得多好啊!你來連府之前,我曾無數次在這裏經過,從沒注意過蓮花也能開得這麼好看,你來以後,我才知道,沒有什麼花能美得過它。”他露出孩子似的滿足表情,接著說:“若婉,你來以前,我從沒想過要娶妻生子,你來以後,我也從沒想過同別人成親生子。”
他那我手中拿過玉墜,問我道:“你不要了?你不要我也不要,咱們扔進池塘裏讓它陪著蓮花吧。”說著便揮臂一投,我嚇得大喊:“你別!”他已經擲出去,見我真的急了,又不緊不慢的在我眼前攤開手掌,我舒口氣,幸好,東西還在,他隻是做個動作騙我罷了。
“還能真的扔了?你舍得我也舍不得。”他重新將玉佩交還給我,又說:“你收著吧,等孩子來了,就替我送給他,我好歹也算叔叔,不能這麼吝嗇,見麵禮總是要給的,往後你不算替我存著,算是替孩子收著吧。”
我聽了又是酸澀,攥著玉墜低下頭掉眼淚,他換了輕鬆的口氣,半是認真半是哄我道:“我爹娘的念想擱在你這兒了,你留什麼念想給我呢?”我想了想,貌似除了頭上的蓮花玉簪就再沒值錢的東西了,於是伸手去拔,他攔住,笑著說:“旁人的東西我不要,要了也不是你留的念想,換個別的吧!”
“我好像都是旁人的東西,玉鐲是我娘給的,手帕是環兒繡的,還有家裏的兩錠金子,也是過年時老太太賜的,大概你就更不會要了。”我前思後想,實在沒有能掏得出的了。愁眉苦臉的看著他。他在我臉前揮手,道:“怎麼沒有,你這頭發眉毛的,就別吝惜了,剃下來給我帶走挺好。”
我被他逗得停了淚,忍不住笑出聲,他站在對麵看著我笑,是那種很貪婪的眼神,幾乎將我吃下去。“從咱們走,到剛才這一刻,你第一次這麼開心的笑,沒有負擔,也沒有惦念,真好看,若婉,我就要這個笑容當念想吧,都畫在心裏了,一閉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義無返顧的轉身,邁開大步走向馬廄,再沒回頭看我。
尚唯和二哥都在門口,見清心牽著馬出來,便上前寒暄,我在他們身後安靜的站著。說話的間隙裏,尚唯解下外袍丟給環兒,吩咐道:“風大,給三少奶奶披上。”清心斜眼看到,便跨上馬,對尚唯和二哥說:“不是永別,沒必要那麼隆重,她有了身孕不要著涼,都回吧!”他輕點馬腹,像初見他時那樣瀟灑,片刻就不見了。
我隨著尚唯、二哥回房,竟然看到娘在院中站著,尚唯見了,便把我擋在身後,對娘說:“您容我們兩天,她有孕在身,不像從前那麼方便,我得安排好舒適利落的宅院,再搬出去,最多不出月末,我不會食言的。”尚唯說著咳起來,他本就虛弱,又加上徹夜不眠,腿上立時有些站不住,扶他的下人幹脆將他的胳膊架在肩上,讓他更少出力。
娘清清嗓子,沒有往日的威嚴,倒更像個長輩的樣子,對他倆說:“你們先進去,我跟若婉有兩句話。”尚唯剛要回嘴,我拍著他的背,在他耳邊說:“你得給你兒子做個榜樣,回頭他也這麼頂我,看我怎麼找你算賬!”他笑了,掃了一眼我的肚子,雖是不放心,卻也跟二哥一起進了屋。
“若婉,前頭娘說了傷你心的話,你記恨著呢吧?娘給你賠個不是吧,你腹中的孩子,我想……”她的道歉未見幾許真誠,倒是沒離開傲慢。我毫不留情的攔住她,牽著嘴角諷刺道:“我腹中的孩子,娘,我猜,您既然先前懷疑我做了對不起尚唯的丟臉事,那麼現在,大約該懷疑我腹中的孩子是否真的來自尚唯的血脈?”
她有些窘迫的陰下臉,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我不由自主的閃躲,她見了,歎口氣,道:“別當著孩子說這些恩怨,若婉,娘向你認錯,娘知道孩子定是連家的骨血,我還指著他延續香火呢,你幫著娘勸勸尚唯,到哪裏能有家中住得舒服踏實,何況你現在身子沉,不能跟著他四處奔波受委屈!”
“娘,連府是好,但算不算我的家就得兩說了,我跟著尚唯,他在哪裏,家就安在何處。再有委不委屈的,我覺得您跟我討論這個就可笑了,我跟您說過,無論怎樣忍氣吞聲,無論怎樣逆來順受,我隻為尚唯。但從今往後,我不了,我過得好不好,太重要了,跟好幾條性命關聯著。所以娘,長幼有別我記著,不會跟您亂了輩分,不過來自心底的敬重,我隻能說,怕是往後沒了。”
環兒跑出來,氣喘籲籲的說:“小姐,三少爺著急了,您跟老太太聊完了,就趕快進去,要不然三少爺又該發脾氣了。”我提裙給娘施了禮,她沒說什麼,但瞬間竟是萎靡下來,我的心軟了軟,又補了一句:“天涼您先回去,有事差人叫我們就好。”
尚唯不肯上床,倚在門框上等我,我剛踏進來他就把我拉進懷裏,我雙手似扶似抱的擎著力,對他說:“你著什麼急,娘還能把我給吃了不成?”“沒有,我是怕你太厲害,把我娘填進肚子裏。”他調笑著,疲憊的喘息。我將他安置到床上,他的腿經過這一整天,又腫得要命,一個指頭摁下去呀,立刻凹出深坑。
我把幾個枕頭摞起來,統統墊到他腳下,然後拿出清心配的藥酒,來來回回的搓揉。他一下子扼住我的手腕,道:“丫頭,你有了身孕,理應被我捧在手心裏寵著,我對不住你,你別弄了,我看你這樣心裏難受得緊。”“尚唯,咱們不走了成不成?我知道要是到了外麵,你定能把我照顧得好好的,沒有半點兒不妥。可是,我到底在這兒住慣了,還有二哥陪著解悶兒聊天,再說,這裏有孩子的奶奶和二伯,都眼巴巴盼著他呢,咱們留下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