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靜悄悄的,燭影在窗紙上晃來晃去,尚唯還撫著我的背,心疼得幾乎掉眼淚。我撒嬌似的哄他說:“行了,連將軍,娘都多大年歲了,就是真生氣也使不出什麼力氣來,在我這裏頂多算是拍了拍,要是換你,就跟撓癢癢差不多了!”“你過來替我挨著幹什麼?打在你身上,可比我自己受著難多了,丫頭,是懲罰我嗎?”他用鼻尖蹭著我的頭頂,溫溫熱熱,很舒服,我簡直快睡著了。
他由著我懶散的倚在他懷裏,撥開擋在我麵龐的散發,悠悠的對我說:“你是懲罰我的吧?懲罰我在你離開時沒有拚了命攔著你,還是懲罰我在你回來時拚了命拖著你?丫頭,我一直知道清心要帶你走,可我不敢當麵說出口挽留,我總覺得,已經難為你陪我這麼多年,就是現在死了,我也活得值了,但你日子還長,清心到底是我兄弟,如果真把你留給別人來疼,我能相信的,就隻剩下他了。”
“可不就是懲罰你,我恨死你了,你離不開我的時候,就把我環在身邊,等我離不開你了,你卻不管不顧了,還把我推給別人照顧。怎麼一個自私的人,才幹得出這麼沒心的事。”我撅著嘴罵他。其實說的都是討巧的情話,我以為他會耐不住吻我,誰知他卻哽了哽真滴了淚。我慌忙拿手摸著他的眼睛,道:“逗弄你的話呢,怎麼還認真了,多大人了,不帶你這樣的。”
他捉住我的手,整個按在臉上,緩了半天,忽然說:“丫頭,我再也不放你走了,我以為還能麻木的活著,原來不行,我再也不放你走了……”我笑著,揉著他的眼睛,道:“尚唯,我對不起你,要是我不嫁來連家,你就沒有這麼些的痛苦,可我非得來不可,知道嗎,我一直在想,連將軍這麼英武俊朗的人,若是有一個孩子,該長得什麼樣子?是不是像你一樣有黑得濃鬱的瞳仁,或是曲線分明的嘴唇,還是壞到家的糟糕脾氣?”
他終於露出輕鬆頑皮的表情,兩指輕輕彈了一下我的小腹,道:“興許是一個橫眉立目的厲害姑娘,一出來就敢揮劍往我胸前刺呢。”我眼前登時出現了這樣一個女孩,額前碎發向上揪起一個小刷子,粉嘟嘟的肉臉上有圓而亮的雙眸,眨巴眨巴的看著你,偶爾會把眉毛往上翹一翹,裝出嚴肅而其實天真的樣子。她會蹦跳著鑽進尚唯懷裏,向她爹吵著要吃糖葫蘆,她爹就笑眯眯的單臂把她舉起來扛在肩上,一起在明媚的陽光裏去趕集。
他見我走神,敲敲我的額頭,調侃道:“你每次不說話,我總覺得這丫頭在思忖什麼壞主意呢。”“哈哈,我在想,也許肚子裏麵的是個蓬頭赤麵的小妖怪,懷胎十月以後就會蹦出來,瞪著眼睛大喊,哪個是我爹,還不快過來背著我!”他放聲大笑起來,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道:“倘若真的是個小妖怪我也不會意外,那就是沒有隨他爹,而是像了他娘了!”
我頭一回這樣舒心愜意的同尚唯待在一起,我倆針鋒相對時,待在一起就覺得日子過得緩慢,沉悶的熬著;我倆柔情蜜意時,待在一起又覺得日子過得飛快,忐忑的度著。那時因為清心和娘,哪怕是與尚唯抱著,我也提心吊膽,會想,不知分離是不是就在下一刻。
地上被娘摔碎的杯盞還沒收拾,本來他們走後,小南是提著掃帚來過的,可是被尚唯攆了出去,他隻顧著把我箍在懷裏,劈頭蓋臉的吻著。那時娘和二哥、清心,都還在屋裏看著,我起初羞澀的抵觸,用力的推他,但他不管不顧,幾近瘋狂。我想要投給清心感激的眼神,感謝他到底騙了我,感謝他到底放了屬於尚唯的這條性命。可尚唯的吻這樣美妙,這樣讓我沉醉,我迷戀的與他纏在一處,顧不上周圍所有,等我們停下對視著喘息時,屋裏已經空無一人了。
我還依稀記得清心聲嘶力竭的喊出我有孕在身時娘的表情,不是簡單的錯愕,而是摻雜著驚喜與疑惑,揉合著迷茫與期待的模樣。還有連尚奕,大概之前已經從清心口中了解了真相,反倒是一派淡然,隻是看著清心的眼神裏,帶著深深的感恩與同情。我在那一刻,本應是欣喜和意外的,卻沒有,竟是第一次,對清心燃起一股子心疼,是那種狠狠的心疼,疼得難以遏止。
門外有人叩門,隻輕輕的三下,我知道,那是清心的習慣。他跛著腳進來,遞給尚唯一個紙包,對他說:“溶在水裏給若婉搓背吧,這是最好的創傷藥了,放心吧,對腹中的胎兒沒有半點兒影響的。”尚唯接過來,低頭看了看,硬撐著站起身,用力捶在清心的肩頭,道:“你救了我一條命,我給你的回報是斷送了你一條腿,清心,我的孩子還沒出生呢,你又救了他一條命……”尚唯沒說完,清心便苦笑一下,接話道:“怎麼著,你打算把我另一條腿也留下?算了吧,本也沒打算回報的,反正你能給的我不想要,我想要的,你又絕不肯給。”
尚唯歎口氣,展開拳頭,拍了拍清心,認真的說:“清心,我想給你認個錯的,可我麵子薄,話都在心裏,嘴上,卻半個字都吐不出,你恨我也是應當的,罵我也是應當的……”清心又打斷他,眼睛望著別處,道:“勸我留下來嗎?尚唯,我是坦蕩磊落的人,不愛藏著掩著,我得跟你說,往後我心裏也有若婉,我喊不出三少奶奶,更別說什麼三嫂了,我還是見不得她有委屈,還是恨不得天天看見她,還是惦記著她吃沒吃,累沒累,笑沒笑,以你的性子,受的了嗎?”
尚唯仰起頭,剛要開口,清心對他擺擺手,繼續說:“你受得住,我也受不住,我見不得你看她的眼神,聽不得你喊她丫頭,更別說剛才……”我的臉騰地一下紅起來,清心察覺出,便收住話,又搖搖頭,往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道:“你不用謝我,尚唯,我留住孩子是舍不得若婉難過,我帶她回來,是不想她夜夜偷著流淚,所以你不用謝我,我隻是想對她好罷了。”
已是夜半,清心卻執意要走,片刻都不留,我們那次離開時的情境還曆曆在目,今天竟是同樣的,一樣的時辰,一樣的大雨,不同的隻有一處,這一回,我留下,而走的是清心一個人。我心中酸澀,不僅僅是惻隱之心,我是真的對不住他。
清心要回去規整行李,尚唯趕我到外間回避,說有幾句話與清心商量。我帶上房門出去,裏麵隱約傳來交談的聲音,低沉而含糊,我聽不清也不願偷聽,既是尚唯想背著我的,必然有他的道理。
隔了半刻鍾,清心推門而出,我正在房中央站著,他微笑著看我,緩緩走過來,動作輕盈又熟悉,到近前,柔聲對我說:“若婉,我走了,你要保重。”我從他的眼睛裏看不到埋怨與失望,也看不到傷心和惆悵,仿佛之前所有都沒有發生過,他隻是一個從遠處來的密友,在家中團聚幾日,便自然要告辭一般。
“天亮再走,清心,你天亮再走,成不成?”我忍不住抽泣,漸漸淚水洶湧。他站定,抬起手想要摸我的頭,或是擦我的淚,終是放下了,而是從懷裏掏出手帕,遞給我,仍是笑著說:“不哭,我明天走。”
這一夜我的輾轉竟第一次不是為尚唯,而是段清心,尚唯也失眠了,我們彼此不語,直到破曉,尚唯忽然攬過我,擁在懷裏,道:“丫頭,咱們注定對不起清心了。昨天我求他一件事,當然,時至今日,我欠他的太多,反正此生是還不完了,也就不怕欺他更甚。我隻求他,在我生命燃盡以後,能顧念兄弟之情,和二哥一起照顧你和孩子,能說出這種話,我是不是太齷齪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