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開來看時,印章在上格不動,心裏略放寬些。又見有頭發纏繞,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髻發,散在箱裏。再簡點別件,不動分毫。又見壁上畫著一枝梅,連前湊做一對了。知縣嚇得目睜口呆,道:“元來又是前番這人,見我追得急了,他弄這神通出來報信與我。剪去頭發,分明說可以割得頭去,放在印箱裏,分明說可以盜得印去。這賊直如此利害!前日應捕們勸我不要惹他,元來果是這等。若不住手,必遭大害。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幾個富戶不著,便好補填了,不要追究的是。”連忙掣簽去喚前日差往蘇州下關文的應捕來銷牌。
兩個應捕自那日與懶龍別後,來到家中。依他說話,各自家裏屋瓦中尋,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寫著日月封記,正是前日縣間失賊的日子。不知懶龍幾時送來藏下的。應捕老大心驚,噙著指頭道:“早是不拿他來見官,他一口招出,搜了贓去,渾身口洗不清。隻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話?”叫了夥計,正自商量躊躇,忽見縣裏差簽來到。隻道是拿違限的,心裏慌張,誰知卻是來叫銷牌的。應捕問其緣故,來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說了,道:“官人此時好不驚怕,還敢拿人?”應捕方知懶龍果不失信,已到這裏弄了神通去了,委實好手段!
嘉靖末年,吳江一個知縣治行貪穢,心術狡狠。忽差心腹公人,齎了聘禮到蘇城求訪懶龍,要他到縣相見。懶龍應聘而來,見了知縣,稟道:“不知相公呼喚小人那廂使用?”知縣道:“一向聞得你名,有一機密事要你做去。”懶龍道:“小人是市井無賴,既蒙相公青目,要幹何事,小人水火不避。”知縣屏退左右,密與懶龍商量道:“叵耐巡按禦史到我縣中,隻管來尋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裏偷了他印信出來,處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與你百金之賞。”懶龍道:“管取手到拿來,不負台旨。”
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顆察院印信弄將出來,雙手遞與知縣。知縣大喜道:“果然妙手,雖紅線盜金盒,不過如此神通罷了。”急取百金賞了懶龍,分付他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懶龍道:“我謝相公厚賜,隻是相公要此印怎麼?”知縣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
懶龍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說。”知縣道:“怎麼?”懶龍道:
“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爺燭下批詳文書,運筆如飛,處置極當。這人敏捷聰察,瞞他不過的。相公明日不如竟將印信送還,隻說是夜巡所獲,賊已逃去。禦史爺縱然不能無疑,卻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與相公異同了。”縣令道:“還了他的,卻不依舊讓他行事去?豈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懶龍不敢再言,潛蹤去了。
卻說明日察院在私衙中開印來用,隻剩得空匣。叫內班人等遍處尋覓,不見蹤跡。察院心裏道:“再沒處去。那個知縣曉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間是他地方,奸細必多,叫人來設法過了,我自有處。”分付眾人不得把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鎖如常,推說有病,不開門坐堂。一應文移,權發巡捕官收貯。一連幾日,知縣曉得這是他心病發了,暗暗笑著,卻不得不去問安。察院見傳報知縣來到,即開小門請進。直請到內衙床前,歡然談笑。說著民風土俗、錢糧政務,無一不剖膽傾心,津津不已。一茶未了,又是一茶。知縣見察院如此肝鬲相待,反覺局蹐,不曉是甚麼緣故。正絮話間,忽報廚房發火,內班門皂廚役紛紛趕進,隻叫“燒將來了!爺爺快走!”察院變色,急走起來,手取封好的印匣親付與知縣道:“煩賢令與我護持了出去,收在縣庫,就撥人夫快來救火。”知縣慌忙失錯,又不好推得,隻得抱了空匣出來。此時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滅,隻燒得廚房兩間,公廨無事。察院分付把門關了。這個計較,乃是失印之後察院預先分付下的。
知縣回去思量道:“他把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舊如此送還,他開來不見印信,我這幹係須推不去。”展轉無計,隻得潤開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鎖如舊。明日升堂,抱匣送還。察院就留住知縣,當堂開驗印信,印了許多前日未發放的公文。就於是日發牌起馬,離卻吳江。卻把此話告訴了巡撫都堂。兩個會同把這知縣不法之事,參奏一本,論了他去。知縣臨去時,對衙門人道:“懶龍這人是有見識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於此。”正是:
枉使心機,自作之孽。
無梁不成,反輸一帖。
懶龍名既流傳太廣,未免別處賊情也有疑猜著他的,時時有些株連著身上。適遇蘇州府庫失去元寶十來錠,做公的私自議論道:“這失去得沒影響,莫非是懶龍?”懶龍卻其實不曾偷,見人錯疑了他,反要打聽明白此事。他心疑是庫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處,走到庫吏房中靜聽。忽聽庫吏對其妻道:“吾取了庫銀,外人多疑心懶龍,我落得造化了。卻是懶龍怎肯應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賊的事跡,纂成一本送與府主,不怕不拿他來做頂缸。”懶龍聽見,心裏思量道:“不好,不好。本是與我無幹,今庫吏自盜,他要卸罪,官麵前暗栽著我。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沒一點黑跡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為上著,免受無端的拷打。”連夜起身,竟走南京。詐妝了雙盲的,在街上賣卦。
蘇州府太倉夷亭有個張小舍,是個有名極會識賊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見了,道:“這盲子來得蹊蹺!”仔細一相,認得是懶龍詐妝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靜處道:“你偷了庫中元寶,官府正在追捕,你卻遁來這裏妝此模樣躲閃麼?你怎生瞞得我這雙眼過?”懶龍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曉得我的,該替我分剖這件事,怎麼也如此說?那庫裏銀子是庫吏自盜了。我曾聽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語,甚是的確。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處下手。我恐怕官府信他說話,故逃亡至此。你若到官府處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賞錢,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當有薄意孝敬你。今不要在此處破我的道路!”
小舍原受府委要訪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懶龍,走回蘇州出首。果然在庫吏處,一追便見,與懶龍並無幹涉。張小舍首盜得實,受了官賞。過了幾時,又到南京。撞見懶龍,仍妝著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蘇州事已明,前日說的話怎麼忘了?”懶龍道:
“我不曾忘,你到家裏灰堆中去看,便曉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
“老龍自來不掉謊的。”別了回去,到得家裏,便到灰中一尋,果然一包金銀同著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裏。小舍伸舌道:“這個狠賊!他怕我隻管纏他,故雖把東西謝我,卻又把刀來嚇我。不知幾時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懶龍自小舍第二番遇見,回他蘇州事明,曉得無礙了。恐怕終久有人算他,此後收拾起手段,再不試用。實實賣卜度日,棲遲長幹寺中數年,竟得善終。雖然做了一世劇賊,並不曾犯官刑、刺臂字。至今蘇州人還說他狡獪耍笑事體不盡。似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俠了。
反比那麵是背非、臨財苟得、見利忘義一班峨冠博帶的不同。況兼這番神技,若用去偷營劫寨,為間作諜,那裏不幹些事業?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時,隻好小用伎倆,供人話柄而已。正是:
世上於今半是君,猶然說得未均勻。
懶龍事跡從頭看,豈必穿窬是小人!
【注釋】
孟嚐君:即田文,戰國齊相。襲其父田嬰的封爵,封於薛(今山東滕縣南),稱薛公,號孟嚐君,門下有食客數千。
函穀關:此為古函穀關,在今河南靈寶東北。因關在穀中,深險如函,故名。
當得:麵臨、對著。
科目:指通過科舉考試取得的功名。
奢遮,也作“嗻”。這裏指有本事。
蒿惱:也作“薅惱”。騷擾。
府尹:指京畿地區的行政長官。
比較:指地方官通過刑罰逼迫疑犯招供或承擔責任。
簡簡:查點。
宿酒:猶宿醉,即經過一宿尚未全醒,仍帶有餘醉。
放告牌:舊時官府每月定期坐衙受理案件時掛出的通告牌。
立限:立即,確定期限。
玄妙觀:在蘇州市內觀前街。建於西晉鹹寧二年(276),初名“真慶道院”,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始稱“玄妙觀”。是我國最大最古老的道教宮觀之一,它的主殿三清殿重建於南宋淳熙六年(1179),現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禦風:乘風飛行。
弄:樂曲,曲調。
律呂:古代校正樂律的器具。後用以指樂律或音律。
無弗:無不。
十三省鄉談:十三省,明代,除直屬京師的南北兩直隸外,全國分為十三省。也用以指全國。鄉談,即鄉語,方言。
陳摶:字圖南,毫州真源(今河南鹿邑)人。五代宋初道士,隱居於華山。
宋太宗賜號希夷先生。相傳他善睡,以睡得仙。
《劍俠傳》:古代小說選集。舊題唐段成式撰,實出偽記。其中《老人化猿》,寫袁公與越處女比試,“女因舉杖擊之,袁公飛上樹,化為白猿”。
鼓上蚤:《水滸傳》中神偷時遷的綽號。
白打:即拳術。清周亮工《閩小記·白打》:“予謂白打,即今之手搏,名短打者是也。”
蠆:指能螫人的蜂。
素練:白絹。
罥掛:纏繞懸掛。
家緣家計:指家產,家財。
洞庭兩山;指江蘇太湖中的洞庭東山和洞庭西山。出蛟:發洪水。蛟:古代傳說能發洪水的一種龍。
土人:世代居住的本地人。
窮奇饕餮:窮奇,傳說中的獸名。《山海經·西山經》;“其狀如牛,蝟毛,名曰窮奇。”饕餮,傳說中的惡獸,古代鋼器上多刻它的頭形作為裝飾。
負極:也作“負急”。這裏似指著急,焦急。
薅惱:騷擾。
皈依:依附。
織人;即織工。
長物:多餘的東西。
頭腦:這裏指門路、辦法。
遊狎:交往親密。
某舍:即某舍人,猶某公子。
士夫家池館:士夫家,即士大夫家。池館,池苑館舍。
萬籟:指各種聲響。
咋齧:啃咬。
財爻:財運。
混帳:胡塗。
做人家:吳語。省吃儉用。
溜撒:形容行動迅速。
尷尬:處境窘困,難以應付。
侵早:天剛亮。
不是頭:情況不妙。
承蜩:以竿黏蟬。語出《莊子·達生》。比喻技巧精妙。弄丸:古代的一種技藝,兩手上下拋接好多彈丸,不使落地。語出《莊子·徐無鬼》:“昔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後用弄丸比喻技巧嫻熟。
猝智:急中生智。
巡捕:指負責巡邏搜捕。
扳:同“攀”。
閶門:蘇州城西門,通往虎丘方向。
潞綢:即潞安府所出產的絲綢。潞安府治所在山西長治,為明代絲織業的中心之一,以產“潞綢”著名。
華陽巾:原為道士所戴的帽子。明嘉靖年間也為官員士民所戴。
行燈:夜行照明用的燈。
剨然:突然;疾速。
閉眉刷眼:皺起眉頭瞟一眼。
持疑:猶豫,遲疑。
惺憁:警覺。
麻骨:吳語,麻杆。
腷膊:象聲詞,形容咬嚼的聲音。
北潼子門:即北潼梓門。閶門甕城內有套城及南北童梓門,南童梓門通今南新路,北潼梓門通北碼頭。
混堂:澡堂、浴池。
看相:吳語,觀察。
混同鋪:即通鋪,可睡多人的床鋪。
和羅:猶和總,全部,同聲。
破除:花費,用光。
臚傳能發塚:《莊子·外物》:“儒以詩禮發塚,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若何?’”臚傳,對下傳告。發塚,發掘墳墓。莊子嘲諷儒家口誦詩禮而幹發人墳墓的勾當。“由是觀之,聖跡不足賴”(成玄英《莊子注疏》)。
穿窬:語出《論語·陽貨》:“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有穿窬之盜也歟!”
何晏集解:“穿,穿壁;窬,窬牆。”指偷竊行為。
虎丘:位於蘇州城西北郊,相傳春秋時吳王夫差葬父於此,便有白虎踞於其上,故名虎丘山,簡稱虎丘。千年以來,虎丘集秀美的景色和悠久的曆史文化景觀,成為“吳中第一名勝”。
山塘:在蘇州的西北部,東連閶門,西接虎丘,全長六裏多,為唐代白居易任蘇州刺史開河築堤而成。後來發展成蘇州商貿和文化最發達的街區之一,被譽為“神州第一古街”。
借走:猶借道。
站船:在航程中有驛站依次接待的官船。
榼:盛酒的容器。
水次:水邊。
藕披:王古魯注雲:蘇漸多藕,秋間名產食品,叫做“熟藕”。一頭斜切,藕孔中裝滿糯米(北京叫做“江米”),然後將切下的那斜片(中亦裝米),用竹簽小條插在原切部分,使它恢複原形,放糖紅煮,其味極美。斜切部分,叫做“藕披”。
鬥轉參橫:北鬥轉向,參星打橫。指天快亮的時候。鬥:北鬥星。參:參宿,指獵戶星座。
裝幌:即裝幌子。比喻張揚,招搖。
打平火:平均出錢聚餐。
板巾:道士所戴的帽子。一說即瓦楞帽。
斟酌橋:在蘇州虎丘山左。相傳春秋越國範蠡和西施途經此橋,停留議事,因得名。見《吳縣誌》卷二十五。
白日撞:吳語:白天潛入人家行竊的小偷。
羽流:指道士。
出尖:吳語,出麵或帶頭攬事。
東道:指邀請和宴客人所需的費用。
灑浪:瀟灑放浪。“要灑浪那帽子時”,即“用那帽瀟灑放浪時”。
揭火:指做火棍。
夏楚:泛指用棍棒等進行捶撻。
苞苴:原意為包裹魚肉之類食品的蒲包。引申為賄賂。
溜:順手竊取。
要緊:急切。
關子:即關文。
關會:通知。長、吳二縣:即長洲縣、吳縣,屬蘇州管轄。
當官:堂上見官。
使捉掐:也作“使捉狹”。指玩弄陰險手段捉弄人。
頭陀,指行腳乞食的僧人。
綠雲:比喻女子的秀發。
做幾個富戶不著:拿幾個富戶犧牲,即“敲詐勒索幾個富戶”。
掣簽:抽簽。簽,即簽牌,舊時官府簽發的憑證。
青目:猶青眼,指對人器重。
察院:明代都察院的簡稱。禦史出巡在外,其衙署也稱“察院”。
台旨:宋代以後稱太守以下官員的意旨為台旨。《水滸傳》第二二回:“我兩個奉著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
紅線盜金盒:據唐袁郊《甘澤謠·紅線》載:紅線原為潞州節度使薛嵩的婢女,能文善武,掌箋表,號內記室。時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欲並吞潞州。薛嵩日夜憂悶。紅線乃夜奔魏郡,入田寢所,取其床頭金盒歸,以示儆戒。
田遣使謝罪,願結姻親。紅線後辭去,不知所終。
異同:不同,不一致。引申為反對。
文移:文書,公文。
肝鬲:猶肺腑。比喻內心。
公廨:官署。
巡撫都堂:明代稱都察院的長官正副都禦史、僉都禦史為都堂。而派往外省的巡撫都帶有都察禦史的銜,故稱巡撫為都堂。
論了他去:就是判他的罪並革職。論,定罪。
無梁不成,反輸一帖:無梁:博戲詞語。明謝肇淛《五雜俎·人部二》:
“雙陸一名握槊,本胡戲也指不但不能成功,反而輸掉老本。其法以先歸宮為勝。亦有任人打子,布滿他宮,使之無所歸者,謂之‘無梁’,不成則反負矣。”
影響:影子和聲響。引申為“蹤跡”。
造化:幸運。
頂缸:頂替。
夷亭:即夷亭鎮,在今江蘇吳縣東,滬寧鐵路經此。
道路:賴以謀生的門路。這裏指“行竊手段”的隱語。
掉謊:也作“調謊”。說謊。
長幹寺:建於三國東吳時期,位於建康城長幹裏,故得名。故址在今江蘇南京市南秦淮河南岸。
刺臂字:古代一種黥刑,在犯者臂部刺字。
峨冠博帶:高冠和寬衣帶。古代儒生或士大夫的裝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