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鋪裏的人見了程宰,沒一個不吃驚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麵上,這等光彩?”程寀對兄弟笑道:“我說麼?”程宰隻做不曉得,不來接口,卻心裏也自覺神思清爽,肌肉潤澤,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來了。是日頻視晷影,恨不速移。剛才傍晚,就回到下處,托言腹痛,把門扃閉,靜坐虔想,等待消息。
到得街鼓初動,房內忽然明亮起來,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顧盼間,但見一對香爐前導,美人已到麵前。侍女止是數人,儀從之類稀少,連那傍坐的兩個美人也不來了。美人見程宰默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須始終如一方好。”即命侍女設饌進酒,歡謔笑談,更比昨日熟分親熱了許多。須臾徹席就寢,侍女俱散。照看床褥,並不曾見有人去鋪設,又複錦繡重疊。程宰心忖道:“床上雖然如此,地下塵埃穢汙,且看是怎麼樣的?”才一起念,隻見滿地多是錦裀鋪襯,毫無寸隙了。
是夜兩人綢繆好合,愈加親狎。依舊雞鳴兩度,起來梳妝而去。
此後人定即來,雞鳴即去,率以為常,竟無虛夕。每來必言語喧鬧,音樂慳鏘,兄房隻隔層壁,到底影響不聞,也不知是何法術如此。自此情愛愈篤。程宰心裏想要甚麼物件,即刻就有,極其神速。一日,偶思閩中鮮荔枝,即有帶葉百餘顆,香味珍美,顏色新鮮,恰像樹上才摘下的;又說:“此味隻有江南楊梅可以相匹”,便有楊梅一枝,墜於麵前,枝上有二萬餘顆,甘美異常。此時已是深冬,況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產,不知何自得來。又一夕,談及鸚鵡,程宰道:“聞得說有白的,惜不曾見。”才說罷,便有幾隻鸚鵡飛舞將來,白的、五色的多有,或誦佛經,或歌詩賦,多是中土官話。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見大商將寶石二顆來賣,名為硬紅,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價百金。程宰夜間與美人說起,口中嘖嘖,稱為罕見。美人撫掌大笑道:“郎如此眼光淺,真是夏蟲不可語冰,我教你看看。”說罷,異寶滿室。珊瑚有高丈餘的,明珠有如雞卵的,五色寶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豔奪目,不可正視。程宰左顧右盼,應接不暇。須臾之間,盡皆不見。程宰自思:“我夜間無欲不遂,如此受用,日裏仍是人家傭工,美人那知我心事來!”遂把往年貿易耗折了數千金,以致流落於此,告訴一遍,不勝嗟歎。美人又撫掌大笑道:“正在歡會時,忽然想著這樣俗事來,何乃不脫灑如此!雖然,這是郎的本業,也不要怪你。我再教你看一個光景。”說罷,金銀滿前,從地上直堆至屋梁邊,不計其數。美人指著問程宰道:“你可要麼?”程宰是個做商人的,見了偌多金銀,怎不動火。心熱口饞,支手舞腳,卻待要取。美人將箸去饌碗內夾肉一塊,擲程宰麵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麵上麼?”程宰道:“此是他肉,怎粘得在吾麵上?”美人指金銀道:“此亦是他物,豈可取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無不可。隻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禍。世人為取了不該得的東西,後來加倍喪去的,或連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豈忍以此誤你!你若要金銀,你可自去經營,吾當指點路徑,暗暗助你,這便使得。”程宰道:“隻這樣也好了。”
其時是己卯初夏,有販藥材到遼東的,諸藥多賣盡,獨有黃柏、大黃兩味賣不去,各剩下千來斤。此是賤物,所值不多。那賣藥的見無人買,隻思量丟下去了。美人對程宰道:“你可去買了他的,有大利錢在裏頭。”程宰去問一問價錢,那賣的巴不得脫手,略得些就罷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邊積有傭工銀十來兩,盡數買了他的。歸來搬到下處,哥子程寀看見累累堆堆偌多東西,卻是兩味草藥。問知是十多兩銀子買的,大罵道:“你敢失心瘋了!將了有用的銀子,置這樣無用的東西。雖然買得賤,這偌多幾時脫得手去,討得本利到手?有這樣失算的事!”誰知隔不多日,遼東疫癘盛作,二藥各鋪多賣缺了,一時價錢騰貴起來。程宰所有多得了好價,賣得罄盡,共賣了五百餘兩。程寀不知就裏,隻說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著了這一樁生意,大加欣羨,道:
“幸不可屢僥,今既有了本錢,該圖些傍實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隻不說破。
過了幾日,有個荊州商人販彩緞到遼東的,途中遭雨濕塺,多發了斑點,一匹也沒有顏色完好的。荊商日夜啼哭,惟恐賣不去。隻要有捉手,便可成交,價錢甚是將就。美人又對程宰道:“這個又該做了。”
程宰罄將前日所得五百兩銀子,買了他五百匹,荊商大喜而去。程寀見了道:“我說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財,今日就倒灶了。這些彩緞,全靠顏色,顏色好時,頭二兩一匹還有便宜;而今斑斑點點,那個要他?這五百兩不撩在水裏了?似此做生意,幾能夠掙得好日回家?”說罷大慟。眾商夥中知得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
誰知時運到了,自然生出巧來。程宰頓放彩緞,不上一月,江西寧王宸濠造反,殺了巡撫孫公、副使許公,謀要順流而下,破安慶,取南京,僭寶位,東南一時震動。朝廷急調遼兵南討,飛檄到來,急如星火。
軍中戎裝旗幟之類,多要整齊,限在頃刻,這個邊地上那裏立地有這許多緞匹,一時間價錢騰貴起來,隻買得有就是,好歹不論。程宰所買這些斑斑點點的盡多得了三倍的好價錢。這一番除了本錢五百兩,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間,又有蘇州商人販布三萬匹到遼陽,陸續賣去,已有二萬三四千匹了。剩下粗些的,還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來,母親死了,急要奔喪回去。美人又對程宰道:“這件事又該做了。”程宰兩番得利,心知靈驗,急急去尋他講價。那蘇商先賣去的,得利已多了。今止是餘剩,況歸心已急,隻要一夥賣,便照原來價錢也罷。程宰遂把千金盡數買了他這六千多匹回來。
明年辛巳三月,武宗皇帝駕崩,天下人多要戴著國喪。遼東遠在塞外,地不產布,人人要件白衣,一時那討得許多布來?一匹粗布,就賣得七八錢銀子,程宰這六千匹,又賣了三四千兩。如此事體,逢著便做,做來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記不得許多。四五年間,展轉弄了五七萬兩,比昔年所折的,到多了幾十倍了。正是:
人棄我堪取,奇贏自可居。
雖然神暗助,不得浪貪圖。
且說遼東起初聞得江西寧王反時,人心危駭,流傳訛言,紛紛不一。
有的說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說兵過兩淮了,有的說過了臨清到德州了。
一日幾番說話,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程宰心念家鄉切近,頗不自安。私下問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間,與他甚麼相幹!他自要討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為慮!”此是七月下旬的說,再過月餘,報到,果然被南贛巡撫王陽明擒了解京。程宰見美人說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戰爭之事,心中仍舊懼怕。再問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國家慶祚靈長,天下方享太平之福,隻在一二年了。”後來嘉靖自湖廣興藩,入繼大統,海內安寧,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間,美人與程宰往來已是七載,兩情繾綣,猶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豐富,未免思念故鄉起來。一夕,對美人道:“某離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錢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資豐饒,已過所望。意欲暫與家兄歸到鄉裏,一見妻子,便當即來,多不過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歡笑,不知可否?”美人聽罷,不覺驚歎道:“數年之好,止於此乎?郎宜自愛,勉圖後福,我不能伏侍左右了。”欷歔泣下,悲不自勝。程宰大駭道:“某暫時歸省,必當速來,以圖後會,豈敢有負恩私?夫人乃說此斷頭話。”美人哭道:“大數當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適發此言,便是數當永訣了。”言猶未已,前日初次來的東西二美人,及諸侍女儀從之類,一時皆集。
音樂競奏,盛設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勸,追敘往時初會與數年情愛,每說一句,哽咽難勝。程宰大聲號慟,自悔失言,恨不得將身投地,將頭撞壁。兩情依依,不能相舍。諸女前來稟白道:“大數已終,法駕齊備,速請夫人登途,不必過傷了。”美人執著程宰之手,一頭垂淚,一頭分付道:“你有三大難,今將近了,時時宜自警省,至期吾自來相救。過了此後,終身吉利,壽至九九。吾當在蓬萊三島等你來續前緣。你自宜居心清淨,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與你身雖隔遠,你一舉一動吾必曉得,萬一做了歹事,以致墮落,犯了天條,吾也無可周全了。後會迢遙,勉之!勉之!”叮寧了又叮寧,何止十來番?程宰此時神誌俱喪,說不出一句話,隻好唯唯應承,蘇蘇落淚而已。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限期。
須臾鄰雞群唱,侍女催促,訣別啟行。美人還回頭顧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無所見。但有:
蟋蟀悲鳴,孤燈半滅;淒風蕭颯,鐵馬玎璫。曙星東升,銀河西轉。頃刻之間,已如隔世。
程宰不勝哀痛,望著空中禁不住的號哭起來。才發得聲,哥子程寀隔房早已聽見,不像前番,隨你間壁翻天覆地總不知道的。哥子聞得兄弟哭聲,慌忙起來,問其緣故。程宰支吾道:“無過是思想家鄉。”口裏強說,聲音還是淒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歸去不得。今這幾年來生意做得著,手頭饒裕,要歸不難,為何反哭得這等悲切起來?從來不曾見你如此,想必有甚傷心之事,休得瞞我!”程宰被哥子說破,曉得瞞不住,隻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著以致豐富,皆出美人之助,從頭至尾述了一遍。程寀驚異不已,望空禮拜。明日與客商伴裏說了,遼陽城內外沒一個不傳說程士賢遇海神的奇話。程宰自此終日鬱鬱不樂,猶如喪偶一般,與哥子商量收拾南歸。其時有個叔父在大同做衛經曆,程宰有好幾時不相見了,想道:“今番歸家,不知幾時又到得北邊,須趁此便打那邊走一遭,看叔叔一看去。”先打發行李資囊付托哥子程寀監押,從潞河下在船內,沿途等候著他。
他自己卻雇了一個牲口,由京師出居庸關,到大同地方見了叔父。
一家骨肉,久別相聚,未免留連幾日,不得動身。晚上睡去,夢見美人走來催促道:“禍事到了,還不快走!”程宰記得臨別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叔父又留他餞別,直到將晚方出得大同城門。時已天黑,程宰道總是前途趕不上多少路罷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日早行。睡到三鼓,夢中美人又來催道:“快走!快走!大難就到,略遲脫不去了!”
程宰當時驚醒,不管天早天晚,騎了牲口忙趕了四五裏路,隻聽得炮聲連響,回頭看那城外時,火光燭天,照耀如同白日。元來是大同軍變。
且道如何是大同軍變?大同參將賈鑒不給軍士行糧,軍士鼓噪,殺了賈鑒。巡撫都禦史張文錦出榜招安,方得平靜。張文錦密訪了幾個為頭的,要行正法,正差人出來擒拿。軍士重番鼓噪起來,索性把張巡撫也殺了,據了大同,謀反朝廷。要搜尋內外壯丁一同叛逆,故此點了火把出城,凡是飯店經商,盡被拘刷了轉去,收在夥內,無一得脫。若是程宰遲了些個,一定也拿將去了。此是海神來救了第一遭大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