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六 王漁翁舍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喪雙生(2 / 3)

於是兩個誌誌誠誠,吃了十來日齋,同到寺裏獻此寶鏡。寺裏住持僧法輪問知來意,不勝讚歎道:“此乃檀越大福田事!”王甲央他寫成意旨,就使邀集合寺僧眾,做一個三日夜的道場。辦齋糧,施襯錢,費過了數十兩銀錢。道場已畢,王甲即將寶鏡交付住持法輪,作別而歸。

法輪久已知得王甲家裏此鏡聚寶,乃謙詞推托道:“這件物事,天下至寶,神明所惜。檀越肯將來施作佛供,自是檀越結緣,吾僧家何敢與其事?檀越自奉著置在三寶之前,頂禮而去就是了。貧僧不去沾手。”王甲夫妻依言,親自把寶鏡安放佛頂後麵停當,拜了四拜,別了法輪自回去了。

誰知這個法輪是個奸狡有餘的僧人,明知這鏡是至寶,王甲巨富皆因於此。見說肯舍在佛寺,已有心貪他的了。又恐怕日後番悔,原來取去,所以故意說個“不敢沾手”,他日好賴。王甲去後,就取將下來,密喚一個絕巧的鑄鏡匠人,照著形模,另鑄起一麵來。鑄成,與這麵寶鏡分毫無異,隨你識貨的人也分別不出的。法輪重謝了匠人,教他謹言。隨將新鑄之鏡裝在佛座,將真的換去藏好了。那法輪自得此鏡之後,金銀財物不求自至,悉如王甲這兩年的光景。以致衣缽充牣,買祠部度牒度的僮奴,多至三百餘人。寺刹興旺,富不可言。

王甲回去,卻便一日衰敗一日起來。元來人家要窮,是不打緊的。

不消得盜劫火燒,隻消有出無進,七顛八倒,做事不著,算計不就,不知不覺的漸漸消耗了。況且王甲起初財物原是來得容易的,慷慨用費,不在心上,好似沒底的吊桶一般,隻管漏了出去。不想寶鏡不在手裏,更沒有得來路,一用一空。隻夠有兩年光景,把一個大財主仍舊弄做個漁翁身分,一些也沒有了。

俗語說得好:

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

王甲潑天家事弄得精光,思量道:“我當初本是窮人,隻為得了寶鏡,以致日遇橫財,如此富厚。若是好端端放在家中,自然日長夜大,那裏得個窮來?無福消受,卻沒要緊的舍在白水寺中了。而今這寺裏好生興旺,卻教我仍受貧窮,這是那裏說起的事?”夫妻兩個,互相埋怨道:“當初是甚主意,怎不阻當一聲?”王甲道:“而今也好處,我每又不是賣絕與他,是白白舍去供養的。今把實情去告訴住持長老,原取了來家。這須是我家的舊物,他也不肯不得。若怕佛天麵上不好看,等我每照舊豐富之後,多出些布施,莊嚴三寶起來,也不為失信行了。”妻子道:“說得極是,為甚麼睜著眼看別人富貴,自己受窮?作急去取了來,不可遲了。”商議已定,明日王甲徑到峨眉山白水禪院中來。

昔日輕施重寶,是個慷慨有量之人;今朝重想舊蹤,無非窮蹙無聊之計。一般檀越,貧富不同;總是登臨,苦樂頓別。

且說王甲見了住持法輪,說起為舍鏡傾家,目前無奈,隻得來求還原物。

王甲口裏雖說,還怕法輪有些甚麼推故。不匡法輪見說,毫無難色,欣然道:“此原是君家之物,今日來取,理之當然。小僧前日所以毫不與事,正為後來必有重取之日,小僧何苦又在裏頭經手?小僧出家人,隻這個色身尚非我有,何況外物乎?但恐早晚之間,有些不測,或被小人偷盜去了,難為檀越好情,見不得檀越金麵。今得物歸其主,小僧睡夢也安,何敢吝惜!”遂分付香積廚中辦齋。管待了王甲已畢,卻令王甲自上佛座,取了寶鏡下來。王甲捧在手中,反複仔細轉看,認得舊物宛然,一些也無疑心。拿回家裏來,與妻子看過,十分珍重,收藏起了。

指望一似前日,財物水一般湧來。豈知一些也不靈驗,依然貧困,時常拿出鏡子來看看,光彩如舊,毫不濟事。歎道:“敢是我福氣已過,連寶鏡也不靈了?”夢裏也不道是假的。有改字陳朝駙馬詩為證:

鏡與財俱去,鏡歸財不歸。

無複珍奇影,空留明月輝。

王甲雖然寶藏鏡子,仍舊貧窮。那白水禪院隻管一日興似一日。

外人聞得的,盡疑心道:“必然原鏡還在僧處,所以如此。”起先那鑄鏡匠人打造時節,隻說寺中住持無非看樣造鏡,不知其中就裏。今見人議論,說出王家有鏡聚寶,舍在寺中被寺僧偷過,致得王家貧窮、寺中豐富一段緣由,匠人才省得前日的事,未免對人告訴出來。聞知的越恨那和尚欺心了。卻是王甲有了一鏡,雖知是假,那從證辨?不好再向寺中爭論得,隻得吞聲忍氣,自恨命薄。妻子叫神叫佛,冤屈無申,沒計奈何。

法輪自謂得計,道是沒有盡藏的,安然享用了。

看官,你道若是如此,做人落得欺心,倒反便宜,沒個公道了。

怎知:

量大福亦大,機深禍亦深!

法輪用了心機,藏了別人的寶鏡自發了家,天理不容,自然生出事端來。

漢嘉來了一個提點刑獄使者,姓渾名耀,是個大貪之人。聞得白水寺僧十分富厚,已自動了頑涎。後來察聽,聞知有鏡聚寶之說,想道:“一個僧家要他上萬上千,不為難事。隻是萬千也有盡時,況且動人眼目。何如要了他這鏡,這些財富盡跟了我走,豈不是無窮之利?亦且隻是一件物事,甚為穩便。”當下差了一個心腹吏典,叫得宋喜,特來白水禪院問住持要借寶鏡一看。這一句話,正中了法輪的心病,如何應承得?回吏典道:“好交提控得知,幾年前有個施主,曾將古鏡一麵舍在佛頂上,久已討回去了。小寺中那得有甚麼寶鏡?萬望提控回言一聲。”宋喜道:“提點相公坐名要問這寶鏡,必是知道些甚麼來曆的,今如何回得他?”法輪道:“委實沒有,叫小僧如何生得出來?”宋喜道:“就是恁地時,在下也不敢回話,須討嗔怪!”法輪曉得他作難,寺裏有的是銀子,將出十兩來送與吏典道:“是必有煩提控回一回,些小薄意,勿嫌輕鮮!”宋喜見了銀子,千歡萬喜道:“既承盛情,好歹替你回一回去。”

法輪送吏典出了門,回身轉來,與親信的一個行者真空商量道:

“此鏡乃我寺發跡之本,豈可輕易露白,放得在別人家去的?不見王家的樣麼?況是官府來借,他不還了,沒處叫得撞天屈,又是瞞著別人家的東西,明白告訴人不得的事。如今隻是緊緊藏著,推個沒有,隨他要得急時,做些銀子不著,買求罷了。”真空道:“這個自然,怎麼好輕與得他?隨他要了多少物事去,隻要留得這寶貝在,不愁他的。”師徒兩個愈加謹密不題。

且說吏典宋喜去回渾提點相公的話,提點大怒道:“僧家直恁無狀!吾上司官取一物,輒敢抗拒不肯?”宋喜道:“他不是不肯,說道原不曾有。”提點道:“胡說!吾訪得真實在這裏,是一個姓王的富人舍與寺中,他卻將來換過,把假的還了本人,真的還在他處。怎說沒有?必定你受了他賄賂,替他解說。如取不來,連你也是一頓好打!”宋喜慌了道:“待吏典再去與他說,必要取來就是。”提點道:“快去!快去!沒有鏡子,不要思量來見我!”

宋喜唯唯而出,又到白水禪院來見住持,說:“提點相公必要鏡子,連在下也被他焦燥得不耐煩。而今沒有鏡子,莫想去見得他!”法輪道:

“前日已奉告過,委實還了施主家了。而今還那裏再有?”宋喜道:“相公說得丁一卯二的,道有姓王的施主舍在寺中,以後來取,你把假的還了他,真的自藏了。不知那裏訪問在肚裏的,怎好把此話回得他?”法輪道:“此皆左近之人見小寺有兩貫浮財,氣苦眼熱,造出些無端說話。”宋喜道:“而今說不得了,他起了風,少不得要下些雨。既沒有鏡子,須得送些甚麼與他,才熄得這火。”法輪道:“除了鏡子,隨分要多少,敝寺也還出得起。小僧不敢吝,憑提控怎麼分付。”宋喜道:“若要周全這事,依在下見識,須得與他千金才打得他倒。”法輪道:“千金也好處,隻是如何送去?”宋喜道:“這多在我,我自有送進的門路方法。”法輪道:“隻求停妥得,不來再要便好。”即命行者真空在箱內取出千金,交與宋喜明白,又與三十兩另謝了宋喜。

宋喜將的去,又藏起了二百,止將八百送進提點衙內。稟道:“僧家實無此鏡,備些鏡價在此。”宋喜心裏道:“量便是寶鏡,也未必值得許多,可以罷了。”提點見了銀子,雖然也動火的,卻想道:“有了聚寶的東西,這七八百兩隻當毫毛,有甚希罕!叵耐這賊禿你總是欺心賴別人的,怎在你手裏了,就不舍得拿出來?而今隻是推說沒有,又不好奈何得!”心生一計道:“我須是刑獄重情衙門,我隻把這幾百兩銀做了贓物,坐他一個私通賄賂、夤緣刑獄、汙蔑官府的罪名,拿他來敲打,不怕不敲打得出來。”當下將銀八百兩封貯庫內,即差下兩個公人,竟到白水禪院拿犯法住持僧人法輪。

法輪見了公人來到,曉得別無他事,不過寶鏡一樁前件未妥。分付行者真空道:“提點衙門來拿我,我別無詞訟幹連,料沒甚事。他無非生端,詐取寶鏡,我隻索去見一見,看他怎麼說話,我也講個明白,他住了手,也不見得。前日宋提控送了這些去,想是嫌少。拚得再添上兩倍,量也有數。你須把那話藏好些,一發露形不得了!”真空道:“師父放心!師父到衙門要甚使用,隻管來取。至於那話,我一麵將來藏在人尋不到的去處,隨你甚麼人來,隻不認帳罷了。”法輪道:“就是指了我名來要,你也決不可說是有的。”兩下約定好,管待兩個公人,又重謝了差使錢了,兩個公人各各歡喜。法輪自恃有錢,不怕官府,挺身同了公人竟到提點衙門來。

渾提點升堂,見了法輪,變起臉來,拍案大怒道:“我是生死衙門,你這禿賊,怎麼將著重賄,營謀甚事?見獲贓銀在庫,中間必有隱情,快快招來!”法輪道:“是相公差吏典要取鏡子,小寺沒有鏡子,吏典教小僧把銀子來準的。”提點道:“多是一剗胡說!那有這個道理?必是買囑私情,不打不招!”喝叫皂隸拖番,將法輪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收在監中了。提點私下又教宋喜去把言詞哄他,要說鏡子的下落。法輪咬定牙關,隻說:“沒有鏡子,寧可要銀子,去與我徒弟說,再湊些送他,贖我去罷!”宋喜道:“他隻是要鏡子,不知可是增些銀子完得事體的,待我先討個消息再商量。”宋喜把和尚的口語回了提點。提點道:“與他熟商量,料不肯拿出來,就是敲打他也無益。我想他這鏡子,無非隻在寺中。我如今密地差人把寺圍了,隻說查取犯法贓物,把他家資盡數抄將出來,簡驗一過,那怕鏡子不在裏頭!”就分付吏典宋喜監押著四個公差,速行此事。

宋喜受過和尚好處的,便暗把此意通知法輪,法輪心裏思量道:“來時曾囑咐行者,行者說把鏡子藏在密處,料必搜尋不著,家資也不好盡抄沒了我的。”遂對宋喜道:“鏡子原是沒有,任憑箱匣中搜索也不妨,隻求提控照管一二,有小徒在彼,不要把家計東西乘機散失了,便是提控周全處。小僧出去,另有厚報。”宋喜道:“這個當得效力。”別了法輪,一同公差到白水禪院中來,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