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樂深閨 楊太尉戲宮館客(3 / 3)

“有人撞見,煞是利害。”欲待奮身跳出,爭奈淘虛的身子,手腳酸軟,膽氣虛怯,掙著便簌簌的抖,隻得騎在牆簷脊上坐著,好似:

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古道冤家路兒窄。誰想太尉回來,不問別事,且先要到院中各處牆垣上看有無可疑蹤跡,一徑走到後花園來。太尉抬起頭來,早已看見牆頭上有人。此時任生在高處望下,認得是太尉自來,慌得無計可施,隻得把身子伏在脊上。這叫得兔子掩麵,隻不就認得是他,卻藏不得身子。太尉是奸狡有餘的人,明曉得內院牆垣有甚事卻到得這上頭,畢竟連著閨門內的話,恐怕傳播開去反為不雅。假意揚聲道:“這牆垣高峻,豈是人走得上去的?那上麵有個人,必是甚邪祟憑附著他了,可尋梯子扶下來問他端的。”

左右從人應聲去掇張梯子,將任生一步步扶掖下地。任生明明聽得太尉方才的說話,心生一計,將錯就錯,隻做懵朦不省人事的一般,任憑眾人扯扯拽拽,拖至太尉跟前。太尉認一認麵龐,道:“兀的不是任君用麼?元何這等模樣?必是著鬼了。”任生緊閉雙目,隻不開言。太尉叫去神樂觀裏請個法師來救解。

太尉的威令誰敢稽遲?不一刻法師已到。太尉叫他把任生看一看,法師捏鬼道:“是個著邪的。”手裏仗了劍,口裏哼了幾句咒語,噴了一口淨水,道:“好了,好了。”任生果然睜開眼來道:“我如何卻在這裏?”

太尉道:“你方才怎的來?”任生謅出一段謊來道:“夜來獨坐書房,恍惚之中,有五個錦衣花帽的將軍來說,要隨他天宮裏去抄寫甚麼。小生疑他怪樣,抵死不肯。他叫從人扯捉,騰空而起。小生慌忙吊住樹枝,口裏喊道:‘我是楊太尉爺館賓,你們不得無禮。’那些小鬼見說出‘楊太尉’三字,便放鬆了手,推跌下來,一時昏迷不省,不知卻在太尉麵前。

太尉幾時回來的?這裏是那裏?”旁邊人道:“你方才被鬼迷在牆頭上伏著,是太尉教救下來的,這裏是後花園。”太尉道:“適間所言,還是何神怪?”法師道:“依他說來,是五通神道,見此獨居無伴,作怪求食的。今與小符一紙貼在房中,再將些三牲酒果安一安神,自然平穩無事。”太尉分付當直的依言而行,送了法師回去,任生扶在館中將息。任生心裏道:“慚愧!天字號一場是非,早被瞞過了也。”

任生因是幾時琢喪過度了,精神元是虛耗的,做這被鬼迷了要將息的名頭,在館中調養了十來日。終是少年易複,漸覺旺相,進來見太尉,稱謝道:“不是太尉請法師救治,此時不知怎生被神鬼所迷,喪了殘生也不見得。”太尉也自忻然道:“且喜得平安無事,老夫與君用久闊,今又值君用病起,安排幾品,暢飲一番則個。”隨命取酒共酌,猜枚行令,極其歡洽。任生隨機應變,曲意奉承。酒間,任生故意說起遇鬼之事,要探太尉心上如何。但提起,太尉便道:“使君用獨居遇魅,原是老夫不是。”著實安慰。任生心下私喜道:“所做之事,點滴不漏了。隻是眾美人幾時能勾再會?此生隻好做夢罷了。”書房靜夜,常是相思不歇,卻見太尉不疑,放下了老大的鬼胎,不擔幹係,自道僥幸了。

豈知太尉有心,從牆頭上見了任生,已瞧科了九分在肚裏,及到築玉夫人房中,不想那條做軟梯的索子自那夜取笑,將來堆在壁間,終日喧哄,已此忘了。一時不曾藏得過,被太尉看在眼裏,料道此物正是接引人進來的東西了。即將如霞拷問,如霞吃苦不過,一一招出。太尉又各處查訪,從頭徹尾的事,無一不明白了。卻隻毫不發覺出來,待那任生一如平時,寧可加厚些。正是:

腹中懷劍,笑裏藏刀。

撩他虎口,怎得開交!

一日,太尉召任生吃酒,直引至內書房中。歡飲多時,喚兩個歌姬出來唱曲,輪番勸酒。任生見了歌姬,不覺想起內裏相交過的這幾位來,心事悒怏,隻是吃酒,被灌得酩酊大醉。太尉起身走了進去,歌姬也隨時進來了,隻留下任生正在椅子上打盹。忽然,四五個壯士走到麵前,不由分說,將任生捆縛起來。任生此時醉中,不知好歹,口裏胡言亂語,沒個清頭。早被眾人抬放一張臥榻上,一個壯士,拔出風也似一把快刀來。任生此時正是:

命如五鼓銜山月,身似三更油盡燈。

看官,你道若是要結果任生性命,這也是太尉家慣做的事,況且任生造下罪業不小,除之亦不為過,何必將酒誘他在內室了,然後動手?元來不是殺他。那處法實是希罕,隻見拿刀的壯士褪下任生腰褲,將左手扯他的陽物出來,右手颼的一刀割下,隨即剔出雙腎。任生昏夢之中叫聲“阿呀!”痛極暈絕。那壯士即將神效止疼生肌的敷藥敷在傷處,放了任生捆縛,緊閉房門而出。這幾個壯士是誰?乃是平日內裏所用閹工,專與內相淨身的。太尉怪任生淫汙了他的姬妾,又平日喜歡他知趣,著人不要徑自除他,故此分付這些閹工把來閹割了。因是閹割的見不得風,故引入內裏密室之中,古人所雲“下蠶室”正是此意。太尉又分付如法調治他,不得傷命,飲食之類務要加意。任生疼得十死九生,還虧調理有方,得以不死。明知太尉洞曉前事,下此毒手,忍氣吞聲,沒處申訴,且喜留得性命。

過了十來日,勉強掙紮起來,討些湯來洗麵。但見下頦上微微幾莖髭須盡脫在盆內,急取鏡來照時,儼然成了一個太監之相。看那小肚之下結起一個大疤,這一條行淫之具已丟向東洋大海裏去了。任生摸了一摸,淚如雨下。有詩為證:

昔日花叢多快樂,今朝獨坐悶無聊。

始知裙帶喬衣食,也要生來有福消。

任君用自被閹割之後,楊太尉見了便帶笑容,越加待得他殷勤,索性時時引他到內室中,與妻妾雜坐,宴飲耍笑。蓋為他身無此物,不必顧忌,正好把來做玩笑之具了。起初,瑤月、築玉等人凡與他有一手者,時時說起舊情,還十分憐念他。卻而今沒蛇得弄,中看不中吃,要來無幹。任生對這些舊人道:“自太尉歸來,我隻道今生與你們永無相會之日了。豈知今日時時可以相會,卻做了個無用之物,空咽唾津,可憐,可憐!”自此任生十日到有九日在太尉內院,希得出外。又兼頦淨聲雌,太監嘴臉,怕見熟人,一發不敢到街上閑走。平時極往來得密的方務德,也有半年不見他麵。務德曾到太尉府中探問,乃太尉分付過的,盡說道他死了。

一日,太尉帶了姬妾出遊相國寺,任生隨在裏頭。偶然獨自走至大悲閣下,恰恰與方務德撞見。務德看去,模樣雖像任生,卻已臉皮改變,又聞得有已死之說,心裏躊躇,不敢上前相認,走了開去。任生卻認得是務德不差,連忙呼道:“務德,務德,你為何不認我故人了?”務德方曉得真是任生,走來相揖。任生一見故友,手握著手,不覺嗚咽流涕。務德問他:“許久不見及有甚傷心之事?”任生道:“小弟不才遭變,一言難盡。”遂把前後始末之事細述一遍,道:“一時狂興,豈知受禍如此!”痛哭不止。務德道:“你受用太過,故折罰至此。已成往事,不必追悔。今後隻宜出來相尋同輩,消遣過日。”任生道:“何顏複與友朋相見!貪戀餘生,苟延旦夕罷了。”務德大加嗟歎而別。後來打聽任生鬱鬱不快,不久竟死於太尉府中。這是行淫的結果。方務德每見少年好色之人,即舉任君用之事以為戒。

看官聽說,那血氣未定後生們,固當謹慎,就是太尉,雖然下這等毒手,畢竟心愛姬妾被他弄過了,此亦是富貴人多蓄婦女之鑒。

堪笑累垂一肉具,喜者奪來怒削去。

寄語少年漁色人,大身勿受小身累。

又一詩笑楊太尉雲:

削去淫根淫已過,尚留殘質共婆娑。

譬如宮女尋奄尹,一樣多情奈若何!

【注釋】

後生:吳語,年輕。

三分四路:指不鍾情於一人。

提鈴喝號:指夜間警戒之事。

厭物:令人憎惡之物。

紅拂:指隋末越國公楊素府中使女紅拂看中李靖,夜晚與其私奔並輔佐其成就功業事。

紅綃:唐大曆時,崔生去省視勳臣一品病。其家有一衣紅綃的美妓,傾心於崔,遂相愛慕。昆侖奴磨勒於月夜背負崔生入一品府,與紅綃相會;後又背負崔生與紅綃出府,促成二人結合。事見唐人傳奇《昆侖奴》。

關盼盼:相傳為唐代禮部尚書張建封的寵妾。建封死後,獨居於徐州燕子樓十餘年。宋陳振孫《白文公年譜》考證關盼盼實為張建封子張愔歌妓,以糾正舊說。

愁布袋:比喻招惹憂煩的事情。

抄他跟腳:搜尋他的來曆。

偏生生:偏偏。

麵麵廝覷:形容因緊張或驚懼而束手無策的樣子。

六博:也作“六簙”。古代一種擲采下棋的比賽遊戲。

五鼓:猶言五更,指天將亮的時候。鼓為夜間計時單位,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雲:“漢魏以來,謂為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雲鼓,一鼓、二鼓、三鼓、四鼓、五鼓;亦雲一更、二更、三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為節。”

蔡太師:指北宋權相蔡京(1047—1126),宋徽宗時被封為太師。

高、童、楊、蔡:即高俅、童貫、楊戩、蔡京,都是宋徽宗寵信的奸佞。尤以蔡京和童貫權勢最大。

太尉:為宋代武官官階的最高一級,無實際職務。一般作為一種加銜,或對武官的尊稱。

上前:排前。

月信:月經。

奢遮:了不起,出眾的。

鬥百草:古代風俗,在端午節這一天,玩鬥百草的遊戲,即以草為比賽對象,或對花草名,如狗尾草對雞冠花;或鬥草的多寡和韌性等。

扯拽:猶勉強,胡亂。

支吾:排遣。

溜將:偷偷地帶領。

館客:門客,幕賓。

總角:童年。

後庭:即肛門。“後庭取樂”,指雞奸。

相相:察看。

獨吃自屙:猶言吃獨食。

一轂碌:即一骨碌。

旋轉,滾動。形容速度較快。

招風攬火:比喻惹是生非。

肥喏:猶言深深作一揖。

徯幸:疑惑。

三足烏:傳說日中有三足烏。後因以指太陽。

後羿:神話傳說,堯時十日並出,植物枯死,猛獸長蛇為害,後羿善射,射去九日,射殺猛獸長蛇,為民除害。

“無端三足烏”四句:為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三本第二折中詩句。

管:保管。

檀郎:晉潘嶽貌美,小字檀奴。後以“檀郎”或“檀奴”作為婦女所喜愛男子的美稱。

搿:挾持。

何以克當:怎麼能承受。克當:承受,承當。

蓬萊:蓬萊:又稱“蓬壺”。神話傳說渤海裏仙人居住的三座神山之一,另外兩座為方丈和瀛洲。

於飛之願:男女恩愛的願望。元王實甫《西廂記》第二本第二折:“小生到得臥房內,和姐姐解帶脫衣,顛鸞倒鳳,同諧魚水之歡,共效於飛之願。”

和同:和睦同心。

假撇清:吳語,假正經。

熟分:親熱,相熟。

掉了包:暗中調換。

則聲:作聲。

喬話:假話。

支會:通知。

剪著綹:即剪綹,竊取錢物的小偷。這裏意為“竊取”。

口淨:也作“口靜”。指保密,不亂說。

元何:同“緣何”,因何。

五通神:舊時南方民間供奉的妖神。唐末已有香火,廟號“五通”。《西湖遊覽誌餘》卷二十六《幽怪傳疑》載:“杭人最信五通神,亦曰五聖。姓氏原委,俱無可考。”相傳為兄弟五人,別稱“五郎神”、“五猖”等。無惡不作,“或雲其神能奸淫婦女,運輸財帛,力能禍福,見形人間。”

將息:養息,調養。

琢喪:即“椓喪”,遭受傷害。

猜枚:一種遊戲,多用來行酒令。猜中者為勝,不中者罰飲酒。

開交:罷休,了結。

雙腎:指外腎,即睾丸。

下蠶室:指受宮刑。蠶室,古時受宮刑的牢獄。

漁色:獵取美女。

奄尹: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