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已昏黑,各房寂靜。如霞悄悄擺出酒肴,兩人對酌,四目相視,甜語溫存。三杯酒下肚,欲心如火,偎偎抱抱,共入鴛帷,兩人之樂不可名狀。
本為旅館孤棲客,今向蓬萊頂上遊。
偏是乍逢滋味別,分明織女會牽牛。
兩人雲雨盡歡,任君用道:“久聞夫人美名,今日得同枕席,天高地厚之恩,無時可報。”夫人道:“妾身頗慕風情,奈為太尉拘禁,名雖朝歡暮樂,何曾有半點情趣?今日若非設法得先生進來,豈不辜負了好天良夜!自此當永圖偷聚,雖極樂而死,妾亦甘心矣。”任君用道:“夫人玉質冰肌,但得挨皮靠肉,福分難消。何況親承雨露之恩,實遂於飛之願!總然事敗,直得一死了。”兩人笑談歡謔,不覺東方發白。如霞走到床前來,催起身道:“快活了一夜也勾了,趁天色未明不出去了,更待何時?”
任君用慌忙披衣而起,夫人不忍舍去,執手留連,叮嚀夜會而別。分付如霞送出後園中,元從來時方法在索上掛將下去,到晚夕仍舊進來。真個是:
朝隱而出,暮隱而入。
果然行不由徑,早已非公至室。
如此往來數晚,連如霞也弄上了手,滾得熱做一團。築玉夫人心歡喜,未免與同伴中笑語之間,有些精神恍惚,說話沒頭沒腦的,露出些馬腳來。同伴裏麵初時不覺,後來看出意態,頗生疑心。到晚上有有心的,多方察聽,已見了些聲響。大家多是吃得杯兒的,巴不得尋著些破綻,同在渾水裏攪攪,隻是沒有找著來蹤去跡。
一日,眾人偶然高興,說起打秋千。一哄的走到架邊,不見了索子。
大家尋將起來,築玉夫人與如霞兩個多做不得聲。元來先前兩番,任君用出去了,便把索子解下藏過,以防別人看見。以後多次,便有些托大了,曉得夜來要用,不耐煩去解他。任君用雖然出去了,索子還吊在樹枝上,掛向外邊,未及收拾,卻被眾人尋見了。道:“兀的不是秋千索?如何縛在這裏樹上,拋向外邊去了?”宜笑姐年紀最小,身子輕便,見有梯在那裏,便溜在樹枝上去,吊了索頭,收將進來。眾人看見一節一節縛著木板,共驚道:“奇怪,奇怪!可不有人在此出入的麼?”築玉夫人通紅了臉,半晌不敢開言。瑤月夫人道:“眼見得是甚麼人在此通內了,我們該傳與李院公查出,等候太尉來家,稟知為是。”口裏一頭說,一頭把眼來瞅著築玉夫人。築玉夫人隻低了頭。餐花姨姨十分瞧科了,笑道:
“築玉夫人為何不說一句,莫不心下有事?不如實對姐妹們說了,通同作個商量,到是美事。”如霞料是瞞不過了,對築玉夫人道:“此事若不通眾,終須大家炒壞,便要獨做也做不成了,大家和同些說明白了罷。”眾人拍手:“如霞姐說得有理,不要瞞著我們了。”築玉夫人才把任生在此牆外做書房,用計取他進來的事說了一遍。瑤月夫人道:“好姐姐,瞞了我們做這樣好事!”宜笑姐道:“而今不必說了,既是通同知道,我每合伴取些快樂罷了。”瑤月夫人故意道:“做的自做,不做的自不做,怎如此說!”餐花姨姨道:“就是不做,姐妹情分,隻是幫襯些為妙。”宜笑姐道:
“姨姨說得是。”大家哄笑而散。
元來瑤月夫人內中與築玉夫人兩下最說得來,曉得築玉有此私事,已自上心要分他的趣了。礙著眾人在麵前,隻得說假撇清的話。比及眾人散了,獨自走到築玉房中,問道:“姐姐,今夜來否?”築玉道:“不瞞姐姐說,連日慣了的,為甚麼不來?”瑤月笑道:“來時仍是姐姐獨樂麼?”
築玉道:“姐姐才說不做的自不做。”瑤月道:“才方是大概說話,我便也要學做做兒的。”築玉道:“姐姐果有此意,小妹理當奉讓。今夜喚他進來,送到姐姐房中便了。”瑤月道:“我與他又不廝熟,羞答答的,怎好就叫他到我房中?我隻在姐姐處做個幫戶便使得。”築玉笑道:“這件事用不著人幫。”瑤月道:“沒奈何,我初次害羞,隻好頂著姐姐的名嚐一嚐滋味,不要說破是我,等熟分了再處。”築玉道:“這等,姐姐須權躲躲過。待他到我床上脫衣之後,吹息了燈,掉了包就是。”瑤月道:“好姐姐,彼此幫襯些個。”築玉道:“這個自然。”
兩個商量已定。到得晚來,仍叫如霞到後花園,把索兒收將出去,叫了任君用進來。築玉夫人打發他先睡好了,將燈吹滅,暗中拽出瑤月夫人來,推他到床上去。瑤月夫人先前兩個說話時,已自春心蕩樣。適才閃在燈後偷覷任君用進來,暗處看明處較清,見任君用俊俏風流態度,著實動了眼裏火。趁著築玉夫人來拽他,心裏巴不得就到手。況且黑暗之中不消顧忌,也沒甚麼羞恥,一轂碌鑽進床去。床上任君用隻道是築玉夫人,輕車熟路,也不等開口,翻過身就弄起來。瑤月夫人欲心已熾,猛力承受。
弄到間深之處,任君用覺得肌膚湊理,與那做作態度,略是有些異樣。又且不見則聲,未免有些疑惑。低低叫道:“親親的夫人,為甚麼今夜不開口了?”瑤月夫人不好答應。任君用越加盤問,瑤月轉閉口息聲,氣也不敢出。急得任君用連叫“奇怪!”按住身子不動。築玉在床尚邊站著,聽這一會,聽見這些光景,不覺失笑。輕輕揭帳,將任君用狠打一下道:“天殺的,便宜了你!隻管絮叨甚麼?今夜換了個勝我十倍的瑤月夫人,你還不知哩!”任君用才曉得果然不是,便道:“不知又是那一位夫人見憐,小生不曾叩見,輒敢放肆了!”瑤月夫人方出聲道:“文謅謅甚麼,曉得便罷。”任君用聽了嬌聲細語,不由不興動,越加鼓煽起來。
瑤月夫人樂極道:“好知心姐姐,肯讓我這一會,快活死也!”陰精早泄,四肢懈散。築玉夫人聽得,當不住興發,也脫下衣服,跳上床來。任君用且喜旗槍未倒。瑤月已自風流興過,連忙幫襯,放下身來,推他到築玉夫人那邊去。任君用換了對主,另複交鋒起來。正是:
倚翠偎紅情最奇,巫山黯黯雨雲迷。
風流一似偷香蝶,才過東來又向西。
不說三人一床高興,且說宜笑姐、餐花姨姨日裏見說其事,明知夜間任君用必然進內,要去約瑤月夫人同守著他,大家取樂。且自各去吃了夜飯,然後走到瑤月夫人房中,早已不見夫人,心下疑猜,急到築玉夫人處探聽。房外遇見如霞,問道:“瑤月夫人在你處否?”如霞笑道:“老早在我這裏,今在我夫人床上睡哩。”兩人道:“同睡了,那人來時卻有些不便。”如霞道:“有甚不便!且是便得忒煞,三人做一頭了。”兩人道:
“那人已進來了麼?”如霞道:“進來,進來,此時進進出出得不耐煩。”宜笑姐道:“日裏他見我說了合伴取樂,老大撇清,今反是他先來下手。”餐花姨姨道:“偏是說喬話的最要緊。”宜笑姐道:“我兩個炒進去,也不好推拒得我每。”餐花姨姨道:“不要不要!而今他兩個弄一個,必定消乏,那裏還有甚麼本事輪到得我每?”附著宜笑姐的耳朵說道:“不如耐過了今夜,明日我每先下些功夫,弄到了房裏,不怕他不讓我每受用!”宜笑姐道:“說得有理。”兩下各自歸房去了,一夜無詞。
次日早放了任君用出去。如霞到夫人床前說昨晚宜笑、餐花兩人來尋瑤月夫人的說話。瑤月聽得,忙問道:“他們曉得我在這裏麼?”如霞道:“怎不曉得!”瑤月驚道:“怎麼好?須被他們恥笑!”築玉道:“何妨!索性連這兩個丫頭也弄在裏頭了,省得彼此顧忌,那時小任也不必早去夜來,隻消留在這裏,大家輪流,一發無些阻礙,有何不可?”瑤月道:“是到極是,隻是今日難見他們。”築玉道:“姐姐今日隻如常時,不必提起甚麼,等他們不問便罷,若問時,我便乘機兜他在裏麵做事便了。”
瑤月放下心腸。因是夜來困倦,直睡到晌午起來,心裏暗暗得意樂事,隻提防宜笑、餐花兩人要來饒舌,見了帶些沒意思。豈知二人已自有了主意,並不說破一字,兩個夫人各像沒些事故一般,怡然相安,也不提起。
到了晚來,宜笑姐與餐花姨商量,竟往後花園中迎候那人。兩人走到那裏,躲在僻處,瞧那樹邊,隻見任君用已在牆頭上過來,從梯子卜地。整一整巾幘,抖一抖衣裳,正舉步要望裏麵走去。宜笑姐搶出來喝道:“是何閑漢,越牆進來做甚麼!”餐花姨也走出來一把扭住道:“有賊!有賊!”任君用吃了一驚,慌得顫抖抖道:“是……是……是裏頭兩位夫人約我進來的,姐姐休高聲。”宜笑姐道:“你可是任先生麼?”任君用道:
“小生正是任君用,並無假冒。”餐花姨道:“你偷奸了兩位夫人,罪名不小。你要官休、私休?”任君用道:“是夫人們教我進來的,非幹小生大膽,卻是官休不得,情願私休。”宜笑姐道:“官休時拿你交付李院公,等太尉回來稟知處分,叫你了不得。既情願私休,今晚不許你到兩位夫人處去,隻隨我兩個悄悄到裏邊,憑我們處置。”任君用笑道:“這裏頭料沒有苦楚勾當,隻隨兩位姐姐去罷了。”當下三人捏手捏腳,一直領到宜笑姐自己房中,連餐花姨也留做了一床,翻雲覆雨,倒鳳顛鸞,自不必說。
這邊築玉、瑤月兩位夫人等到黃昏時候,不見任生到來,叫如霞拿燈去後花園中隔牆支會一聲。到得那裏,將燈照著樹邊,隻見秋千索子掛向牆裏邊來了。元來任君用但是進來了,便把索子取向牆內,恐防掛在外麵有人瞧見,又可以隨著尾他蹤跡,故收了進來,以此為常。如霞看見,曉得任生已自進來了。忙來回覆道:“任先生進來過了,不到夫人處,卻在那裏?”築玉夫人想了一想,笑道:“這等,有人剪著綹去也。”
瑤月夫人道:“料想隻在這兩個丫頭處。”即著如霞去看。如霞先到餐花房中,見房門閉著,內中寂然。隨到宜笑房前,聽得房內笑聲哈哈,床上軋軋震動不住,明知是任生在床做事。如霞好不口饞,急跑來對兩個夫人道:“果然在他那裏,正弄得興哩。我們快去炒他。”瑤月夫人道:“不可不可。昨夜他們也不捉破我們,今若去炒,便是我們不是,須要傷了和氣。”築玉道:“我正要弄他兩個在裏頭,不匡他先自留心已做下了,正合我的機謀。今夜且不可炒他。我與他一個見識,絕了明日的出路,取笑他慌張一回,不怕不打做一團。”瑤月道:“卻是如何?”築玉道:“隻消叫如霞去把那秋千索解將下來藏過了,且著他明日出去不得,看他們怎地瞞得我們?”如霞道:“有理,有理!是我們做下這些機關,弄得人進來,怎麼不通知我們一聲,竟自邀截了去?不通,不通!”手提了燈,一性子跑到後花園,溜上樹去把索子解了下來,做一捆抱到房中來,道:“解來了,解來了。”築玉夫人道:“藏下了,到明日再處,我們睡休。”兩個夫人各自歸房中,寂寂寞寞睡了。正是:
一樣玉壺傳漏出,南宮夜短北宮長。
那邊宜笑、餐花兩人摟了任君用,不知怎生狂蕩了一夜。約了晚間再會,清早打發他起身出去。任君用前走,宜笑、餐花兩人蓬著頭尾在後邊,悄悄送他同到後花園中。任生照常登梯上樹,早不見了索子軟梯,出牆外去不得,依舊走了下來,道:“不知那個解去了索子,必是兩位夫人見我不到,知了些風,有些見怪,故意難我。而今怎生別尋根索子弄出去罷!”宜笑姐道:“那裏有這樣粗索吊得人起、墜得下去的?”任君用道:“不如等我索性去見見兩位夫人,告個罪,大家商量。”餐花姨姨道:“隻是我們不好意思些。”三人正躊躇間,忽見兩位夫人同了如霞趕到園中來,拍手笑道:“你們瞞了我們幹得好事,怎不教飛了出去?”宜笑姐道:“先有人幹過了,我們學樣的。”餐花道:“且不要鬥口,原說道大家幫襯,隻為兩位夫人撇了我們,自家做事,故此我們也打一場偏手。而今不必說了,且將索子出來,放了他出去。”築玉夫人大笑道:“請問還要放出去做甚麼?既是你知我見,大家有分了,便終日在此還礙著那個?落得我們成群合夥喧哄過日。”一齊笑道:“妙!妙!夫人之言有理。”築玉便挽了任生,同眾美步回內庭中來。
從此,任生晝夜不出,朝歡暮樂,不是與夫人每並肩疊股,便與姨姐們作對成雙,淫欲無休。身體勞憊,思量要歇息一會兒,怎由得你自在?
沒奈何,求放出去兩日,又沒個人肯。各人隻將出私錢,買下肥甘物件進去調養他。慮恐李院奴有言,各湊重賞買他口淨。真是無拘無忌,受用過火了。所謂:
誌不可滿,樂不可極。福過災生,終有敗日。
任生在裏頭快活了一月有餘。忽然一日,外邊傳報進來說:“太尉回來了。”眾人多在睡夢昏迷之中,還未十分準信。不知太尉立時就到,府門院門豁然大開。眾人慌了手腳,連忙著兩個送任生出後花園,叫他越牆出去。任生上得牆頭,底下人忙把梯子掇過。口裏叫道:“快下去!快下去!”不顧死活,沒頭的奔了轉來。那時多著了忙,那曾仔細?竟不想不曾係得秋千索子,卻是下去不得。這邊沒了梯子,又下來不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