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2 / 3)

“請兩位到寒舍,有句要緊話相央則個。”那兩個是公門中人,見說請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願隨鞭鐙,跟著就行。抽馬道:“兩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帶了去。”張千、李萬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難道要我們去打那個不成?”抽馬道:“有用得著處,到彼自知端的。”張千、李萬曉得抽馬是個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麼事得做,依著言語,各掮了一條杖子,隨到家來。抽馬將出三萬錢來,送與他兩個。張千、李萬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廂使喚,未曾效勞,怎敢受賜?”抽馬道:“兩位受了薄意,然後敢相煩。”張千、李萬道:“先生且說將來,可以效得犬馬的,自然奉命。”抽馬走進去喚妻蘇氏出來,與兩位公人相見。張千、李萬不曉其意,為何出妻見子?各懷著疑心,不好做聲。隻見抽馬與妻每人取了一條官杖,奉與張千、李萬道:“在下別無相煩,止求兩位牌頭將此杖子責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淺。”張千、李萬大驚道:“那有此話!”抽馬道:“兩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見相愛。”張千、李萬道:

“且說明是甚麼緣故?”抽馬道:“吾夫婦目下當受此杖,不如私下請牌頭來完了這業債,省得當場出醜。兩位是必見許則個。”張千、李萬道:

“不當人子!不當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胡做。”抽馬與妻歎息道:“兩位畢竟不肯,便是數已做定,解禳不去了。有勞兩位到此,雖然不肯行杖,請收了錢去。”張千、李萬道:“尊賜一發出於無名。”抽馬道:“但請兩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張千、李萬雖然推托,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一邊接在手裏了,道:“既蒙厚賞,又道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他日有用著兩小人處,水火不避便了。”兩人真是無功受賞,頭輕腳重,歡喜不勝而去。

且說楊抽馬平日祠神,必設六位:東邊二位空著虛座,道是神位;西邊二位卻是他夫妻二人坐著作主;底下二位,每請一僧一道同坐。又不知奉的是甚麼神,又不從僧,又不從道,人不能測。地方人見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詭異說是“左道惑眾,論法當死”,首在郡中。郡中準詞,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訊問,且送在監裏。獄吏一向曉得他是有手段的蹺蹊作怪人,懼怕他的術法利害,不敢加上械杻,曲意奉承他。卻又怕他用術逃去,沒尋他處,心中甚是憂惶。抽馬曉得獄吏的意思了,對獄吏道:“但請足下寬心,不必慮我。我當與妻各受刑責,其數已定,萬不可逃,自當含笑受之。”獄吏道:“先生有神術,總使數該受刑,豈不能趨避,為何自來就他?”抽馬道:“此魔業使然,避不過的。度過了厄,始可成道耳。”獄吏方才放下了心。果然楊抽馬從容在監,並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楊忱處議罪。司理曉得他是法術人,有心護庇他。免不得外觀體麵,當堂鞫訊一番。楊抽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麵對司理道:“令叔某人,這幾時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說之意,默然不答。隻見外邊一人走將進來,道是成都來的人,正報其叔訃音。司理大驚退堂,心服抽馬之靈。

其時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醫者陳生之藥,屢服無效。司理私召抽馬到衙,意欲問他。抽馬不等開口便道:“公女久病,陳醫所用某藥,一毫無益的,不必服他。此乃後庭樸樹中小蛇為祟。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獄,不能役使鬼神。待我受杖後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憂慮!”司理把所言對夫人說。夫人道:“說來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後園見一條小蛇緣在樸樹上的,從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他既知其根由,又說能治,必有手段。快些周全他出獄,要他救治則個。”

司理有心出脫他,把罪名改輕,說:“元非左道惑眾死罪,不過術人妄言禍福”,隻問得個不應,決杖。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斷,將抽馬與妻蘇氏各決臀杖二十。元來那行杖的皂隸,正是前日送錢與他的張千、李萬。兩人各懷舊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抽馬與蘇氏盡道業數該當,又且輕杖,恬然不以為意。受杖歸來,立書一符,又寫幾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權當酬謝周全之意。

司理拆開,見是一符,乃教他掛在樹上。又一紅紙有六字,寫道:“明年君家有喜。”司理先把符來試掛,果然女病灑然。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選。

抽馬奇術如此類者,不一而足。獨有受杖一節,說是度厄,且預先要求皂隸自行杖責解禳。及後皂隸不敢依從,畢竟受杖之時,用刑的仍是這兩人,真堪奇絕。有詩為證:

禍福從來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請君試看楊抽馬,有術何能強避人?

楊抽馬術數高奇,語言如響,無不畏服。獨有一個富家子與抽馬相交最久,極稱厚善,卻帶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抽馬一日偶有些事幹,要錢使用,須得二萬。囊中偶乏,心裏想道:“我且蒿惱一個人著。”來向富家借貸一用。富家子聽言,便有些不然之色。看官聽說,大凡富人沒有一個不慳吝的。惟其看得錢財如同性命一般,寶惜倍至,所以錢神有靈,甘心跟著他走。若是把來不看在心上,東手接來西手去的,觸了錢神嗔怒,豈肯到他手裏來?故此非慳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慳了。

真個“說了錢便無緣”。這富家子雖與楊抽馬相好,隻是見他興頭有術,門麵撮哄而已。忽然要與他借貸起來,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腸。一則說是江湖行術之家,貪他家事,起發他的,借了出門,隻當舍去了;一則說是朋友麵上,就還得本錢,不好算利;一則說是借慣了手腳,常要歆動,是開不得例子的。隻回道是:“家間正在缺乏,不得奉命。”抽馬見他推辭,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卻不肯。我隻教你吃些驚恐,看你借我不迭,那時才見手段哩!”自此見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錢之事。富家子自道回絕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獨自在書房中歇宿,時已黃昏人定,忽聞得叩門之聲。起來開看,隻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含顰萬福道:“妾東家之女也。丈夫酒醉逞凶,橫相逼逐,勢不可當。今夜已深,不可遠去。幸相鄰近,願借此一宿。天未明即當潛回家裏,以待丈夫酒醒。”富家子看其模樣,盡自飄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無知,落得留他伴寢。他說天未明就去,豈非神鬼不覺的?”遂欣然應允道:“既蒙娘子不棄,此時沒人知覺,安心共寢一宵,明早即還尊府便了。”那婦人並無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雲雨。

一個孤館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個夜行淒楚,誰知書舍同歡?

兩出無心,略覺情形忸怩;各因乍會,翻驚意態新奇。未知你弱我強,從容試看;且自抽離添坎,熱鬧為先。

行事已畢,俱各困倦。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婦人起來。叫了兩聲,推了兩番,既不見聲響答應,又不見身子展動。

心中正疑,鼻子中隻聞得一陣陣血腥之氣,甚是來得狠。富家子疑怪,隻得起來挑明燈盞,將到床前一看,叫聲“阿也!”正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澆下一桶雪水來。

你道卻是怎麼?元來昨夜那婦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鮮血橫流,熱腥撲鼻,恰像是才被人殺了的。富家子慌得隻是打顫,心裏道:“敢是丈夫知道,趕來殺了他,卻怎不傷著我?我雖是弄了兩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同睡的人被殺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這屍首在床,血痕狼藉,倏忽天明,他丈夫定然來這裏討人,豈不決撒?若要並疊過,一時怎能幹淨得?這禍事非同小可!除非楊抽馬他廣有法術,或者可以用甚麼障眼法兒,遮掩得過。須是連夜去尋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裏夜裏,正是慌不擇路,急走出門,望著楊抽馬家裏亂亂攛攛跑將來。擂鼓也似敲門,險些把一雙拳頭敲腫了,楊抽馬方才在裏麵答應。出來道:“是誰?”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快開了門有話講!”此時富家子正是:

急驚風撞著了慢郎中。

抽馬聽得是他聲音,且不開門,一路數落他道:“所貴朋友交厚,緩急須當相濟。前日借貸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來叫我甚麼幹?”富家子道:“有不是處且慢講,快與我開開門著。”抽馬從從容容把門開了。富家子一見抽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禍則個!”抽馬道:“何事恁等慌張?”富家子道:“不瞞先生說,昨夜黃昏時分,有個鄰婦投我。不合留他過夜。夜裏不知何人所殺,今橫屍在家,乃飛來大禍。望乞先生妙法救解。”抽馬道:“事體特易。隻是你不肯顧我緩急,我顧你緩急則甚?”

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來多時,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今若救得我命,此後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麵上了。”抽馬笑道:“休得驚慌!我寫一符與你拿去,貼在所臥室中,亟亟關了房門,切勿與人知道。天明開看,便知端的。”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開看仍複如舊,可不誤了大事?”抽馬道:“豈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靈,後來如何行術?況我與你相交有日,怎誤得你?隻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沒事便了。”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當奉錢百萬相報。”抽馬笑道:

“何用許多!但隻原借我二萬足矣。”富家子道:“這個敢不相奉!”

抽馬遂提筆畫一符與他,富家子袖了急去。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貼在房中。自身走了出來,緊把房門閉了,站在外邊,牙齒還是捉對兒廝打的,氣也不敢多喘。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未及開門,先向門縫窺看,已此不見甚麼狼藉意思。急急開進看時,但見幹幹淨淨一床被臥,不曾有一點漬汙,那裏還見甚麼屍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歡不勝。隨即備錢二萬,並分付仆人攜酒持肴,特造抽馬家來叩謝。抽馬道:“本意隻求貸二萬錢,得此已夠,何必又費酒肴之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