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且說蔣生同伴的朋友,見蔣生時常日裏閉門昏睡,少見出外。有時略略走得出來,嗬欠連天,像夜間不曾得睡一般。又不曾見他搭伴夜飲,或者中了宿酲,又不曾見他妓館留連,或者害了色病,不知為何如此。及來牽他去那裏吃酒宿娼,未到晚,必定要回店中,並不肯少留在外邊一更二更的。眾人多各疑心道:“這個行徑,必然心下有事的光景。
想是背著人做了些甚麼不明的勾當了。我們相約了,晚間候他動靜,是必要捉破他。”當夜天色剛晚,小姐已來。蔣生將他藏好,恐怕同伴疑心,反走出來談笑一會,同吃些酒。直等大家散了,然後關上房門,進來與小姐上床。上得床時,那交歡高興,弄得你死我活,哼哼的聲響,也顧不得旁人聽見。又且無休無歇,外邊同伴竊聽的道:“蔣駙馬不知那裏私弄個婦女在房裏受用,這等久戰。”站得不耐煩,一個個那話兒直豎起來。多是出外久了的人,怎生禁得?各自歸房,有的硬忍住了,有的放了手銃,自去睡了。
次日起來,大家道:“我們到蔣駙馬房前守他,看甚麼人出來。”走在房外,房門虛掩,推將進去。蔣生自睡在床上,並不曾有人。眾同伴疑道:“那裏去了?”蔣生故意道:“甚麼那裏去了?”同伴道:“昨夜與你弄那話兒的。”蔣生道:“何曾有人?”同伴道:“我們眾人多聽得的,怎麼混賴得?”蔣生道:“你們見鬼了。”同伴道:“我們不見鬼,隻怕你著鬼了。”蔣生道:“我如何著鬼?”同伴道:“晚間與人幹那話,聲響外聞,早來不見有人,豈非是鬼?”蔣生曉得他眾人夜來竊聽了,虧得小姐起身得早,去得無跡,不被他們看見,實為萬幸。一時把說話支吾道:“不瞞眾兄說,小生少年出外,鰥曠日久,晚來上床,忍製不過,學作交歡之聲,以解欲火。
其實隻是自家喉急的光景,不是真有個人在裏麵交合。說著甚是惶恐,眾兄不必疑心。”同伴道:“我們也多是喉急的人,若果是如此,有甚惶恐?隻不要著了甚麼邪妖,便不是耍事。”蔣生道:“並無此事,眾兄放心。”同伴似信不信的,也不說了。
隻見蔣生漸漸支持不過,一日疲倦似一日,自家也有些覺得了。同伴中有一個姓夏的,名良策,與蔣生最是相愛。見蔣生如此,心裏替他耽憂,特來對他說道:“我與你出外的人,但得平安,便為大幸。今仁兄麵黃肌瘦,精神恍惚,語言錯亂。及聽兄晚間房中,每每與人切切私語,此必有作怪蹺蹊的事。仁兄不肯與我每明言,他日定要做出事來,性命幹係,非同小可,可惜這般少年,葬送在他鄉外府,我輩何忍?況小弟蒙兄至愛,有甚麼勾當便對小弟說說,斟酌而行也好,何必相瞞?小弟賭個咒,不與人說就是了!”蔣生見夏良策說得痛切,隻得與他實說道:“兄意思真懇,小弟實有一件事不敢瞞兄。此間主人馬少卿的小姐,與小弟有些緣分,夜夜自來歡會。兩下少年,未免情欲過度,小弟不能堅忍,以致生出疾病來。然小弟性命還是小事,若此風聲一露,那小姐性命也不可保了。再三叮囑小弟慎口,所以小弟隻不敢露。今雖對仁兄說了,仁兄萬勿漏泄,使小弟有負小姐。”夏良策大笑道:“仁兄差矣!馬家是鄉宦人家,重垣峻壁,高門邃宇,豈有女子夜夜出得來?況且旅館之中,眾人雜遝,女子來來去去,雖是深夜,難道不提防人撞見?此必非他家小姐可知了。”蔣生道:“馬家小姐我曾認得的,今分明是他,再有何疑?”夏良策道:“聞得此地慣有狐妖,善能變化惑人,仁兄所遇必是此物。仁兄今當謹慎自愛。”蔣生那裏肯信?夏良策見他迷而不悟,躊躇了一夜,心生一計道:“我直教他識出蹤跡來,方才肯住手。”隻因此一計,有分交:
深山妖牝,難藏醜穢之形;幽室香軀,陡變溫柔之質。用著那神仙洞裏千年草,成就了卿相門中百歲緣。
且說蔣生心神惑亂,那聽好言?夏良策勸他不轉,來對他道:“小弟有一句話,不礙兄事的,兄是必依小弟而行。”蔣生道:“有何事教小弟做?”夏良策道:“小弟有件物事,甚能分別邪正。仁兄等那人今夜來時,把來贈他拿去。若真是馬家小姐,也自無妨;若不是時,須有認得他處,這卻不礙仁兄事的。仁兄當以性命為重,自家留心便了。”蔣生道:“這個卻使得。”夏良策就把一個粗麻布袋袋著一包東西,遞與蔣生,蔣生收在袖中。夏良策再三叮囑道:“切不可忘了!”蔣生不知何意,但自家心裏也有些疑心,便打點依他所言,試一試看,料也無礙。
是夜小姐到來,歡會了一夜,將到天明去時,蔣生記得夏良策所囑,便將此袋出來贈他道:“我有些少物事送與小姐拿去,且到閨閣中慢慢自看。”那小姐也不問是甚麼物件,見說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自出店門去了。蔣生睡到日高,披衣起來。隻見床麵前多是些碎芝麻粒兒,一路出去,灑到外邊。蔣生恍然大悟道:“夏兄對我說,此囊中物,能別邪正,元來是一袋芝麻。芝麻那裏是辨別得邪正的?他以粗麻布為袋,明是要他撒將出來,就此可以認他來蹤去跡,這個就是教我辨別邪正了。我而今跟著這芝麻蹤跡尋去,好歹有個住處,便見下落。”
蔣生不說與人知,隻自心裏明白,逐步暗暗看地上有芝麻處便走。
眼見得不到馬家門上,明知不是他家出來的人了。紆紆曲曲,穿林過野,芝麻不斷。一直跟尋到大別山下,見山中有個洞口,芝麻從此進去。蔣生曉得有些詫異,擔著一把汗,望洞口走進。果見一個牝狐,身邊放著一個麻布袋兒,放倒頭在那裏鼾睡。
幾轉雌雄坎與離,皮囊改換使人迷。
此時正作陽台夢,還是為雲為雨時。
蔣生一見大驚,不覺喊道:“來魅吾的,是這個妖物嗬!”那狐性極靈,雖然睡臥,甚是警醒。一聞人聲,倏把身子變過,仍然是個人形。蔣生道:
“吾已識破,變來何幹?”那狐走向前來,執著蔣生手道:“郎君勿怪!我為你看破了行藏,也是緣分盡了。”蔣生見他仍複舊形,心裏老大不舍。
那狐道:“好教郎君得知,我在此山中修道,將有千年。專一與人配合雌雄,煉成內丹。向見郎君韶麗,正思借取元陽,無門可入。卻得郎君鍾情馬家女子,思慕真切,故爾效仿其形,特來配合。一來助君之歡,二來成我之事。今形跡已露,不可再來相陪,從此永別了。但往來已久,與君不能無情。君身為我得病,我當為君治療。那馬家女子,君既心愛,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寵多時,我也不能恝然。當為君謀取,使為君妻,以了心願,是我所以報君也。”說罷,就在洞中手擷出一般希奇的草來,束做三束,對蔣生道:“將這頭一束,煎水自洗,當使你精完氣足,壯健如故。這第二束,將去悄地撒在馬家門口暗處,馬家女子即時害起癩病來。然後將這第三束去煎水與他洗濯,這癩病自好,女子也歸你了。新人相好時節,莫忘我做媒的舊情也。”遂把三束草一一交付蔣生。蔣生收好。那狐又分付道:“慎之!慎之!莫對人言,我亦從此逝矣。”言畢,依然化為狐形,跳躍而去,不知所往。
蔣生又驚又喜,謹藏了三束草,走歸店中來,叫店家燒了一鍋水,悄地放下一束草,煎成藥湯。是夜將來自洗一番,果然神氣開爽,精力陡健,沉睡一宵。次日,將鏡一照,那些萎黃之色,一毫也無了。方知仙草靈驗,謹其言,不向人說。夏良策來問昨日蹤跡,蔣生推道:“尋至水邊已住,不可根究,想來是個怪物,我而今看破,不與他往來便了。”夏良策見他容顏複舊,便道:“兄心一正,病色便退,可見是個妖魅。今不被他迷了,便是好了,連我們也得放心。”蔣生口裏稱謝,卻不把真心說出來。
隻是一依狐精之言,密去幹著自己的事。將著第二束草守到黃昏人靜後,走去馬少卿門前,向戶檻底下、牆角暗處,各各撒放停當。自回店中,等待消息。
不多兩日,紛紛傳說馬家雲容小姐生起癩瘡來。初起時不過二三處,雖然嫌憎,還不十分在心上。漸漸渾身癩發,但見:
腥臊遍體,臭味難當。玉樹亭亭,改做魚鱗皴皺;花枝嫋嫋,變為蠹蝕累堆。癢動處不住爬搔,滿指甲霜飛雪落;痛來時豈勝啾唧,鎮朝昏抹淚揉眵。誰家女子恁般撐?聞道先儒以為癩。
馬家小姐忽患癩瘡,皮癢膿腥,痛不可忍。一個豔色女子弄成人間厭物,父母無計可施,小姐求死不得。請個外科先生來醫,說得甚不值事,敷上藥去就好。依言敷治,過了一會,渾身針刺,卻像剝他皮下來一般疼痛,頃刻也熬不得,隻得仍舊洗掉了。又有內科醫家前來處方,說是內裏服藥,調得血脈停當,風氣開散,自然痊可。隻是外用敷藥,這叫得治標,決不能除根的。聽了他,把煎藥日服兩三劑,落得把脾胃蕩壞了,全無功效。外科又爭說是他專門,畢竟要用擦洗之藥。內科又說是肺經受風,必竟要吃消風散毒之劑。落得做病人不著,挨著疼痛,熬著苦水,今日換方,明日改藥。醫生相罵了幾番,你說我無功,我說你沒用,總歸沒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