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判問應捕如何拿得著他,應捕把假裝婦人嚇他、他說出真情才擒住他的話稟明白了。帶過僧人來,僧人明知事已露出,混賴不過,隻得認道:“委實殺了婦人是的。”通判道:“他與你有甚麼冤仇,殺了他?”僧人道:“並無冤仇,隻因那晚叫夜,經過這家門首。見店門不關,挨身進去,隻指望偷盜些甚麼。不曉得燈燭明亮,有一個美貌的婦人盛裝站立在床邊,看見了不由得心裏不動火,抱住求奸。他抵死不肯,一時性起,拔出戒刀來殺了,提了頭就走。走將出來才想道,要那頭做甚麼?其時把來掛在上三家鋪架上了。隻是恨他那不肯,出了這口氣。當時連夜走脫此地。而今被拿住,是應得償他命的,別無他話。”
通判就出票去提那上三家鋪上人來,問道:“和尚招出人頭在鋪架上,而今那裏去了?”鋪上人道:“當時實有一個人頭掛在架上,天明時見了,因恐怕經官受累,悄悄將來移上前去十來家趙大門首一棵樹上掛著。已後不知怎麼樣了。”通判差人押了這三家鋪人來提趙大到官。趙大道:“小人那日蚤起,果然見樹上掛著一顆人頭。心中驚懼,思要首官,誠恐官司牽累,當下悄地拿到家中,埋在後園了。”通判道:“而今現在那裏麼?”趙大道:“小人其時就怕後邊或有是非,要留做證見,埋處把一棵小草樹記認著的,怎麼不現在?”通判道:“隻怕其間有詐偽,須得我親自去取驗。”
通判即時打轎,抬到趙大家裏。叫趙大在前引路,引至後園中,趙大指著一處道:“在這底下。”通判叫從人掘將下去,剛鈀得土開,隻見一顆人頭連泥帶土,轂碌碌滾將出來。眾人發聲喊道:“在這裏了!”通判道:“這婦人的屍首,今日方得完全。”從人把泥土拂去,仔細一看,驚道:
“可又古怪!這婦人怎生是有髭須的?”送上通判看時,但見這顆人頭:
雙眸緊閉,一口牢關。頸子上也是刀刃之傷,嘴兒邊卻有須髯之覆。早難道骷髏能作怪,致令得男女會差池?
王通判驚道:“這分明是一個男子的頭,不是那婦人的了!這頭又出見得作怪,其中必有蹺蹊。”喝道:“把趙大鎖了!”尋那趙大時,先前看見掘著人頭不是婦人的,已自往外跑了。王通判就走出趙大前邊屋裏,叫抬張桌兒做公座坐了。帶那趙大的家屬過來,且問這顆人頭的事。趙大妻子一時難以支吾,隻得實招道:“十年前,趙大曾有個仇人姓馬,被趙大殺了,帶這頭來埋在這裏的。”通判道:“適才趙大在此,而今躲在那裏了?”妻子道:“他方才見人頭被掘將出來,曉得事發,他一徑出門,連家裏多不說那裏去了。”王通判道:“立刻的事,他不過走在親眷家裏,料去不遠。快把你家甚麼親眷住址,一一招出來。”妻子怕動刑法,隻得招道:“有個女婿姓江,做府中令史,必是投他去了。”通判即時差人押了妻子,竟到這江令史家裏來拿,通判坐在趙大家裏立等回話。果然:
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且說江令史是衙門中人,曉得利害。見丈人趙大急急忙忙走到家來,說道:“是殺人事發,思要藏避。”令史恐怕累及身家,不敢應承,勸他往別處逃走。趙大一時未有去向,心裏不決。正躊躇間,公差已押著妻子來要人了。江令史此時火到身上,且自圖滅熄,不好隱瞞,隻得付與公差,仍帶到趙大自己家裏來。妻子路上已自對他說道:“適才老爺問時,我已實說了。你也招了罷,免受痛苦。”趙大見通判時,果然一口承認。
通判問其詳細,趙大道:“這姓馬的先與小人有些仇隙,後來在山路中遇著。小人因在那裏砍柴,帶得有刀在身邊,把他來殺了。恐怕有人認得,一時傳遍,這事就露出來,所以既剝了他的衣服,就割下頭來藏在家裏。把衣服燒了,頭埋在園中。後來馬家不見了人,尋問時,隻見有人說山中有個死屍,因無頭的,不知是不是,不好認得。而今事已經久,連馬家也不提起了。這埋頭的去處,與前日婦人之頭相離有一丈多地。
隻因有這個頭在地裏,恐怕發露,所以前日埋那婦人頭時,把草樹記認的。因為隔得遠,有膽氣掘下去。不知為何,一掘倒先掘著了。這也是宿世冤業,應得填還。早知如此,連那婦人的頭也不說了。”通判道:“而今婦人的頭,畢竟在那裏?”趙大道:“隻在那一塊,這是記認不差的。”通判又帶他到後園,再命從人打舊掘處掘下去,果然又掘出一顆頭來。認一認,才方是婦人的了。通判笑道:“一件人命卻問出兩件人命來,莫非天意也!”
鎖了趙大,帶了兩顆人頭,來到府中,出張牌去喚馬家親人來認。
馬家兒子見說,才曉得父親不見了十年,果是被人殺了,來補狀詞,王通判準了。把兩顆人頭,一顆給與馬家埋葬去,一顆喚李方哥出來認看,果是其妻的了。把叫夜僧與趙大各打三十板,多問成了死罪。程朝奉不合買奸,致死人命,問成徒罪,折價納贖。李方哥不合賣奸,問杖罪的決。斷程朝奉出葬埋銀六兩,給與李方哥葬那陳氏。三家鋪人不合移屍,各該問罪,因不是這等,不得並發趙大人命,似乎天意明冤,非關人事,釋罪不究。
王通判這件事問得清白,一時清結了兩件沒頭事,申詳上司,各各稱獎,至今傳為美談。隻可笑程朝奉空想一個婦人,不得到手,枉葬送了他一條性命,自己吃了許多驚恐,又坐了一年多監,費掉了百來兩銀子,方得明白。有甚便宜處?那陳氏立個主意不從夫言,也不見得被人殺了。至於因此一事,那趙大久無對證的人命,一並發覺,越見得天心巧處。可見欺心事做不得一些的。有詩為證:
冶容誨淫從古語,會見金夫不自主。稱觴已自不有躬,何怪啟寵納人侮。彼黠者徒恣強暴,將此頭顱向何許?幽冤鬱積十年餘,彼處有頭欲出土。
【注釋】
湖廣:指湖南、湖北。湖廣:即明代湖廣行省,指湖南、湖北地區。黃州府:治所在今湖北黃岡縣。
老圃:這裏指老瓜農。
一楞地:一塊地。
苦主:指被害人的親屬。
稽遲:遲延,滯留。
成化:明憲宗朱見深的年號(1465—1487)。
徽州府:明代為南直隸所屬府,治所在今安徽省歙縣。
天道禍淫:語出《尚書·湯誥》。“天道福善禍淫。”蔡沈集傳:“天之道,善者福之,淫者禍之。”意為淫逸過度,天就要降以災禍。
繃繃拽拽:勉強維持。
朝升暮合:指零碎買糧食。形容生活艱難,勉強度日。升、合,均為量糧食的器具。十合為一升。
槽坊:釀酒的作坊。
奢遮:出色的,了不起的。
貰錢:租金。
騰倒:折騰。
了話:猶明話。
瞧科:看出來了。
閥閱人家:指有門第、家世的人家。
牌坊:古代用來表彰功勳、科第、德政以及忠孝節義人物的建築物。形狀似牌樓,民間也稱為牌樓。
和同:和睦同心。
羞人答答:羞答答。
做他的本錢不著:豁出花他的本錢,
兜:招攬。
表子:同“婊子”。
入馬:舊俗稱宿妓或勾搭女人上手。
丕丕:猶撲撲,形容心跳得厲害。
三府:通判的別稱。品級低於知府,同知,故稱。通判,明清設於府,分管糧運和農田水利等事務。
營勾:勾引。
比:即比較。此處指地方官以刑罰嚴逼疑犯招供。
乞化遊僧:指到處乞食的僧人。
三尺之法:古代用三尺竹簡書寫法律條文,故稱。
趁白:猶申白,申雪。
廣捕文書:官府緝拿罪犯的文告,猶通緝令。
應捕:緝捕盜賊的衙役。
寧國府:明代為南直隸所屬的府,治所在今安徽宣城縣。
顫篤篤:因驚恐而身體發抖。
抵死:拚死。
首官:向官府告發。
差池:差錯,意外。
令史:對官府胥吏的通稱。
申詳:向上級官府詳細呈報。
金夫:語出《周易·蒙》:“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無攸利。”朱熹《周易本義》:“金夫,蓋以金賂己而挑之,若秋胡之為者。”這裏“金夫”指以金錢引誘女人的男子。
不有躬:不能保有自己的身體。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