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2 / 3)

李方哥一麵辦治了東道,走去邀請程朝奉。說道:“承朝奉不棄,晚間整酒在小房中,特請朝奉一敘,朝奉就來則個。”程朝奉見說,喜之不勝道:“果然利動人心,他已商量得情願了。今晚請我,必然就成事。”巴不得天晚,前來赴約。從來好事多磨,程朝奉意氣洋洋走出街來。隻見一般兒朝奉姓汪的,拉著他水口去看甚麼新來的表子王大舍,一把拉了就走。程朝奉推說沒功夫得去,他說:“有甚麼貴幹?”程朝奉心忙裏,一時造不出來。汪朝奉見他沒得說,便道:“原沒事幹,怎如此推故掃興?”不管三七二十一,同了兩三個少年子弟,一推一攘的,牽的去了。

到了那裏,汪朝奉看得中意,就秤銀子辦起東道來,在那裏入馬。

程朝奉心上有事,被帶住了身子,好不耐煩。三杯兩盞,逃了席就走,已有二更天氣。此時李方哥已此尋個事由,避在朋友家裏了,沒人再來相邀的。程朝奉徑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見店門不關,心下意會了。進了店,就把門拴著。那店中房子苦不深邃,抬眼望見房中燈燭明亮,酒肴羅列,悄無人聲。走進看時,不見一個人影。忙把桌上火移來一照,大叫一聲:“不好了!”正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程朝奉看時,隻見滿地多是鮮血,一個沒頭的婦人躺在血泊裏,不知是甚麼事由。驚得牙齒捉對兒廝打,抽身出外,開門便走。到了家裏,隻是打顫,蹲跕不定,心頭丕丕的跳。曉得是非要惹到身上,一味惶惑,不題。

且說李方哥在朋友家裏捱過了更深,料道程朝奉與妻子事體已完,從容到家,還好趁吃杯兒酒。一步步踱將回來。隻見店門開著,心裏道:“那朝奉好不精細,既要私下做事,門也不掩掩著。”走到房裏,不見甚麼朝奉,隻有個沒頭的屍首躺在地下。看看身上衣服,正是妻子。驚得亂跳道:“怎的起?怎的起?”一頭哭,一頭想道:“我妻子已是肯的,有甚麼言語衝撞了他,便把來殺了?須與他討命去!”連忙把家裏收拾幹淨了,鎖上了門,徑奔到程朝奉家敲門。

程朝奉不知好歹,聽得是李方哥聲音,正要問他個端的,慌忙開出門來。李方哥一把扭住道:“你幹得好事!為何把我妻子殺了?”程朝奉道:“我到你家裏,並不見一人,隻見你妻子已殺倒在地,怎說是我殺了?”李方哥道:“不是你是誰?”程朝奉道:“我心裏愛你的妻子,若是見了,奉承還恐不及,舍得殺他?你須訪個備細,不要冤我!”李方哥道:

“好端端兩口住在家裏,是你來起這些根由,而今卻把我妻子殺了,還推得那個?和你見官去,好好還我一個人來!”

兩下你爭我嚷,天已大明。結扭了一直到府裏來叫屈。府裏見是人命事,準了狀。發與三府王通判審問這件事。王通判帶了原、被兩人,先到李家店中相驗屍首。相得是個婦人身體,被人用刀殺死的,現無頭顱。通判著落地方把屍盛了。帶原、被告到衙門來。先問李方哥的口詞,李方哥道:“小人李方,妻陳氏,是開酒店度日的。是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乘小人不在,以買酒為由來強奸他。想是小人妻子不肯,他就殺死了。”通判問:“程某如何說?”程朝奉道:“李方夫妻賣酒,小人是他的熟主顧。李方昨日來請小人去吃酒,小人因有事去得遲了些。

到他家裏,不見李方,隻見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殺死在房。小人慌忙走了家來,與小人並無相幹。”通判道:“他說你以買酒為由去強奸他,你又說是他請你到家。他既請你,是主人了,為何他反不在家?這還是你去強奸是真了。”程朝奉道:“委實是他來請小人,小人才去的。當麵在這裏,老爺問他,他須賴不過。”李方道:“請是小人請他的,小人未到家,他先去強奸,殺了人了。”王通判道:“既是你請他,怎麼你未到家,他到先去行奸殺人?你其時不來家做主人,倒在那裏去了?其間必有隱情。”取夾棍來,每人一夾棍,隻得多把實情來說了。

李方哥道:“其實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許了小人銀兩,要與妻子同吃酒。小人貪利,不合許允,請他吃酒是真。小人怕礙他眼,隻得躲過片時。後邊到家,不想妻子被他殺死在地,他逃在家裏去了。”程朝奉道:“小人喜歡他妻子,要營勾他是真。他已自許允請小人吃酒了,小人為甚麼反要殺他?其實到他家時,妻子已不知為何殺死了。小人慌了,走了回家,實與小人無幹。”通判道:“李方請吃酒賣奸是真,程某去時,必是那婦人推拒,一時殺了也是真。平白地要謀奸人妻子,原不是良人行徑,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償了。”程朝奉道:“小人不合見了美色,輒起貪心,是小人的罪了。至於人命,委實不知。不要說他夫婦商同請小人吃酒,已是願從的了。即使有些勉強,也還好慢慢央求,何至下手殺了他?”王通判惱他奸淫起禍,那裏聽他辨說?要把他問個強奸殺人死罪。卻是死人無頭,又無行凶器械,成不得招。責了限期,要在程朝奉身上追那顆頭出來。正是:

官法如爐不自由,這回惹著怎幹休?

方知女色真難得,此日何來美婦頭?

程朝奉比過幾限,隻沒尋那顆頭處。程朝奉訴道:“便做道是強奸不從,小人殺了,小人藏著那顆頭做甚麼用,在此挨這樣比較?”王通判見他說得有理,也疑道:“是或者另有人殺了這婦人,也不可知。”且把程朝奉與李方哥多下在監裏了,便叫拘集一幹鄰裏人等,問他事體根由與程某殺人真假。鄰裏人等多說:“他們是主顧家,時常往來的,也未見甚麼奸情事。至於程某,是個有身家的人,貪淫的事或者有之,從來也不曾見他做甚麼凶惡歹事過來。人命的事,未必是他。”通判道:“既未必是程某,你地方人必曉得李方家的備細,與誰有仇,那處可疑,該推詳得出來。”鄰裏人等道:“李方平日賣酒,也不見有甚麼仇人。他夫妻兩口做人多好,平日與人鬥口的事多沒有的。這黑夜間不知何人所殺,連地方人多沒猜處。”通判道:“你們多去外邊訪一訪。”

眾人領命正要走出,內中一個老者走上前來,稟道:“據小人愚見,猜著一個人,未知是否。”通判道:“是那個?”隻因說出這個人來,有乞化遊僧,明投三尺之法;沉埋朽骨,趁白十年之冤。

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老者道:“地方上向有一個遠處來的遊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已一個多月了。自從那夜李家婦人被殺之後,就不聽得他的聲響了。若道是別處去了,怎有這樣恰好的事?況且地方上不曾見有人布施他的,怎肯就去?這個事著實可疑。”通判聞言道:“殺人作歹,正是野僧本等,這疑也是有理的。隻那尋這個遊僧處?”老者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老爺喚那程某出來,說與他知道,他家道殷富,要明白這事,必然不吝重賞。這遊僧也去不久,不過隻在左近地方,要訪著他也不難的。”通判依言,獄中帶出程朝奉來,把老者之言說與他。程朝奉道:“有此疑端,便是小人生路。隻求老爺與小人做主,出個廣捕文書,著落幾個應捕四處尋訪。小人情願立個賞票,認出謝金就是。”當下通判差了應捕出來,程朝奉托人邀請眾應捕說話,先送了十兩銀子做盤費。又押起三十兩,等尋得著這和尚即時交付,眾應捕應承去了。

元來應捕黨與極多,耳目最眾,但是他們上心的事,沒有個訪拿不出的。見程朝奉是可擾之家,又兼有了厚贈,怎不出力?不上一年,已訪得這叫夜僧人在寧國府地方乞化,夜夜街上叫了轉來,投在一個古廟裏宿歇。眾應捕帶了一個地方人,認得麵貌是真,正是在岩子鎮叫夜的了。眾應捕商量道:“人便是這個人了,不知殺人是他不是他。就是他了,沒個憑據,也不好拿得他,隻可智取。”算計去尋了一件婦人衣服,把一個少年些的應捕打扮起來,裝做了婦人模樣,一同眾人去埋伏在一個林子內,是街上回到古廟必經之地。

守至更深,果然這僧人叫夜轉來。了梆,正自獨行。林子裏假做了婦人,低聲叫道:“和尚,還我頭來!”初時一聲,那僧人已吃了一驚,立定了腳。昏黑之中,隱隱見是個穿紅的婦人,心上虛怯不過了。隻聽得一聲不了,又叫:“和尚,還我頭來!”連叫不止。那僧人慌了,顫篤篤的道:“頭在你家上三家鋪架上不是?休要來纏我!”眾人聽罷,情知殺人事已實,胡哨一聲,眾應捕一齊鑽出,把個和尚捆住,道:“這賊禿!你岩子鎮殺了人,還躲在這裏麼?”先是一頓下馬威打軟了,然後解到府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