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談前因後果(2 / 3)

次日早起,就到繆千戶家去求見。千戶見說自實到來,心裏已有幾分不像意了,免不得出來見他,意思甚倦。敘得三言兩語,做出許多勉強支吾的光景出來。自實隻得自家開口道:“在下家鄉遭變,拚了性命,挈家海上遠來,所仗惟有兄長。今日有句話,不揣來告。”千戶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說,小弟已知。向者承借路費,於心不忘。雖是一宦蕭條,俸入微薄,恰是故人遠至,豈敢辜恩?兄長一麵將文券簡出來,小弟好照依數目打點,陸續奉還。”

看官,你道此時繆千戶肚裏,豈是忘記了當初借銀之時,並不曾有文券的?隻是不好當麵賴得,且把這話做出推頭,等他拿不出文券來,便不好認真催逼,此乃負心人起賴端的圈套處。自實是個老實人,見他說得蹊蹺了,吃驚道:“君言差矣!當初鄉裏契厚,開口就相借,從不曾有甚麼文契。今日怎麼說出此話來?”千戶故意裝出正經麵孔來道:

“豈有是理!債負往來,全憑文券。怎麼說個沒有?或者兵火之後,君家自失去了,容或有之。然既與兄舊交,而今文券有無也不必論,自然處來還兄。隻是小弟也在不足之鄉,一時性急不得。從容些個,勉強措辦才妙。”

自實聽得如此說了,一時也難相逼,隻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說話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卻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來作傍。他適才也還有從容處還的話,不是絕無生意的,還須忍耐幾日,再去求他。隻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權在他人之手,就這般煩難了。”歸來與妻子說知,大家歎息了一回,商量還隻是求他為是。隻得挨著麵皮,走了幾次,常隻是這些說話,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賴,一萬年也不還。耳朵裏時時好聽,並不見一分遞過手裏來。欲待不走時,又別無生路。自實走得一個不耐煩,正所謂:

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竟無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

自實客居蕭索,合家嗷嗷,過歲之計,分毫無處。自實沒奈何了,隻得到繆家去,見了千戶,一頭哭,一頭拜將下去道:“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千戶用手扶起道:“何至於此!”自實道:“新正在邇,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一粒栗,如何過得日子?向者所借銀兩,今不敢求還,任憑尊意應濟多少,一絲一毫,盡算是尊賜罷了。就是當時無此借貸一項,今日故人之誼,也求憐憫一些。”說罷大哭。千戶見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數一數道:“還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長可在家專待,小弟分些祿米,備些柴薪之費,送到貴寓,以為兄長過歲之資。但勿以輕微為怪,便見相知。”自實窮極之際,見說肯送些東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殘喘到新年,便是盛德無盡。”歡喜作別。臨別之時,千戶再三叮囑道:“除夕切勿他往,隻在貴寓等著便是。”自實領諾,歸到寓中,把千戶之言對妻子說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家裏等候。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裏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了,好去運動。呆呆等著,心腸扒將出來,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甚麼動靜,先來報知。去了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著米來了。”自實急出門一看,果然一個擔夫挑著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兒走來。自實認道是了。隻見走近門邊,擔夫並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徑自走過了。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家,錯走過了。”連忙叫道:“在這裏,可轉來。”那兩個並不回頭。自實隻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老哥送禮到那裏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與自實看道:“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轉來,又坐在家裏。

一會,小廝又走進來道:“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自實到門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了。”隻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緊了些。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時,公差答道:

“縣裏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裏過節的。”自實又見不是,心裏道:“別人家多紛紛送禮,要見隻在今日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自實心裏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像鏊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戶戶多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了門,隻打點過新年了。

自實反為繆家所誤,粒米束薪家裏無備,妻子隻是怨悵啼哭。別人家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攢眉皺目,淒涼相對。自實越想越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對妻子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拚著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果他了。”妻子勸他且耐性,自實那裏按納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雞鳴鼓絕,徑望繆家門首而去。

且說這條巷中間有一個小庵,乃自實家裏到繆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年近百歲,是個有道之士。自實平日到繆家裏經過此庵,每走到裏頭歇足,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會閑話。往來既久,遂成熟識。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東方將動,路上未有行人。軒轅翁起來開了門,將一張桌當門放了,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了四拜。將一卷經攤在桌上,中間燒起一爐香,對著門坐下,朗聲而誦。誦不上一兩板,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個人當前走過,甚是急遽,認得是元自實。因為怕斷了經頭,由他自去,不叫住他。這個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元自實在前邊一麵走,後麵卻有許多人跟著。仔細一看,那裏是人?乃是奇形異狀之鬼,不計其數,跳舞而行。但見:

或握刀劍,或執椎鑿;

披頭露體,勢甚凶惡。

軒轅翁住了經不念,口裏叫聲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經念起。不多時,見自實複走回來,腳步懶慢。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了,默默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實走得過,又有百來個人跟著在後。軒轅翁著眼細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遠,卻是打扮大不相同,盡是金冠玉珮之士。但見:

或挈幢蓋,或舉旌幡;

和容悅色,意甚安閑。

軒轅翁驚道:“這卻是甚麼緣故?歲朝清早,所見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適間乃其陰魂,故到此不進門來。相從的,多是神鬼。然惡往善歸,又怎麼解說?”心下狐疑未決,一麵把經誦完了,急急到自實家中訪問消耗。

進了元家門內,不聽得裏邊動靜。咳嗽一聲,叫道:“有客相拜。”自實在裏頭走將出來,見是個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請坐下。軒轅翁說了一套隨俗的吉利話,便問自實道:“今日絕清早,足下往何處去?去的時節甚是匆匆,回來的時節甚是緩緩,其故何也?願得一聞。”自實道:

“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不好告訴得老丈。”軒轅翁道:“但說何妨?”自實把繆千戶當初到任借他銀兩,而今來取隻是推托,希圖混賴,及年晚哄送錢米,竟不見送,以致狼狽過年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軒轅翁也頓足道:“這等恩將仇報,其實可恨!這樣人必有天報。足下今日出門,打點與他尋鬧麼?”自實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實氣了一晚。吃虧不過,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要往彼門首,等他清早出來,一刀刺殺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門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於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家往來的,他們須無罪。不爭殺了千戶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了。思量自家一門流落之苦,如此難堪,怎忍叫他家也到這地位!寧可他負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了這口氣,慢慢走了來。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處奉拜得,卻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

軒轅翁道:“老漢不是來拜年,其實有樁奇異,要到宅上奉訪。今見足下訴說這個緣故,當與足下稱賀了。”自實道:“有何可賀?”軒轅翁道:

“足下當有後祿。適間之事,神明已知道了。”自實道:“怎見得?”軒轅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時節,老漢看見許多凶鬼相隨;回來時節,多換了福神。老漢因此心下奇異。今見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惡,凶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臨。如影隨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內,造次之間,萬不可萌一毫惡念,造罪損德的!足下善念既發,鬼神必當默佑,不必愁恨了。”自實道:“雖承老丈勸慰,隻是受了負心之騙,一個新歲,錢米俱無,光景難堪。既不殺得他,自家尋個死路罷,也羞對妻子了。”軒轅翁道:“休說如此短見的話!老漢庵中尚有餘糧,停會當送些過來,權時應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實道:“多感,多感。”軒轅翁作別而去。

去不多時,果然一個道者領了軒轅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貫錢到自實家來。自實枯渴之際,隻得受了。轉托道者致謝庵主。道者去後,自實展轉思量:“此翁與我向非相識,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繆千戶負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為他遠來相投,今失了望,後邊日子如何過得?我要這性命也沒幹!況且此恨難消,據軒轅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陽世不忍殺他,何不尋個自盡到陰間告理他去?必有伸訴之處。”遂不與妻子說破,竟到三神山下一個八角井邊,歎了一口氣,仰天喊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實被人賴了本錢,卻教我死於非命。可憐,可憐!”說罷,撲通的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