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裏舊鬼借新屍(2 / 3)

直生一一牢記,恐怕忘了,又叫他說了再說,說了兩三遍,把許多數目款項,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記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隻是你一向在那裏?今日又何處來?”鬼道:“我死去無罪,不入冥司。各處遊蕩,看見家中如此情態。既不到陰司,沒處告理;陽間官府處,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求懇出力,萬祈留神。”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覺得更深了,心裏動念道:“他是個鬼,我與他說話已久,不要為鬼氣所侵,被他迷了。趁心裏清時,打發他去罷。”因對他道:“劉兄所托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誤了我睡覺。”說罷,就不聽見聲響了,叫兩聲“劉兄”、“劉念嗣”,並不答應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帳看時,月光朦朧,禪椅之上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直生道:

“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聲咳嗽,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及至仍前叫劉兄,他卻不答應。

直生初時膽大,與劉鬼相問答之時,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為異。

此時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見說話了,卻隻如此作影響,心裏就怕將起來,道:“萬一走上床來,卻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從背後一路趕來。直生走到佛堂中,聽得背後腳步響,想道:“曾聞得人說,鬼物行步,但會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環繞而走,必然趕不著。”遂在堂柱邊繞了一轉。那鬼物踉蹌,走不迭了,撲在柱上,就抱住不動。直生見他抱了柱,叫聲“慚愧”!一道煙望門外溜了,兩三步並作一步,一口氣奔到山腳下。

天色已明,隻見山下兩個人,前後走來,正是竹林與行童。見了直生道:“官人起得這等早!為甚恁地喘氣?”直生喘息略定,道:“險些嚇死了人!”竹林道:“為何呢?”直生把夜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道:“你們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豈知我在山上受如此驚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麼樣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著的事,比你的還希奇哩。”直生道:“難道還有奇似我的?”竹林道:“我們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搖動鈴杵,念過真言,拋個頌子,揭開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屍骸在那裏去了。合家驚慌了,前後找尋,並無影響。送斂的諸親多嚇得走了,孝子無頭可奔,滿堂鼎沸,連我們做佛事的沒些意智,隻得散了回來。你道作怪麼?”直生搖著頭道:“奇!奇!奇!世間人事改常,變怪不一,真個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見,說著也不信。”竹林道:

“官人你而今往那裏去?”直生道:“要尋劉家的兒子,與他說去。”竹林道:“且從容,昨夜不曾相陪得,又吃了這樣驚恐,而今且到小庵裏坐坐,吃些早飯再處。”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尋尋昨夜光景,看是怎的。”就同了竹林,一行三個,一頭說,一頭笑,踱上山來。

一宵兩地作怪,聞說也須驚壞。

禪師不見不聞,未必心無掛礙。

三人同到庵前,一齊抬起頭來。直生道:“元來還在此。”竹林看時,隻見一個死人,抱住在堂柱上。行童大叫一聲,把經箱撲的摜在地上了,連聲喊道:“不好!不好!”竹林啐了一口道:“有我兩人在此,怕怎的?且仔細看看著。”竹林把庵門大開,向亮處一看,叫聲奇怪!把個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直生道:“昨夜與我講了半夜話、後來趕我的,正是這個。依他說,隻該是劉念嗣的屍首今卻不認得。”竹林道:“我仔細看他,分明像是張家主翁的模樣。敢就是昨夜失去的,卻如何走在這裏?”直生道:“這等是劉念嗣借附了屍首,來與我講話的了。怪道他說到山下人家赴齋來的,可也奇怪得緊!我而今且把他分付我的說話,一一寫了出來,省得過會忘記了些。”竹林道:“你自做你的事。而今這個屍首在此,不穩便,我且知會張家人來認一認看。若認來不是,又作計較。”連忙叫行童做些早飯,大家吃了,打發他下山張家去報信。說:“山上有個死屍,抱在柱上,有些像老檀越,特來邀請親人去看。”張家兒子見說,急約親威幾人,飛也似到山上來認。鄰裏間聞得此說,盡道希奇,不約而同,無數的隨著來看。但見:

一會子鬧動了剡溪裏,險些兒踹平了鹿胎庵。

且說張家兒子走到庵中一看,柱上的果然是他父親屍首。號天拍地,哭了一場。哭罷,拜道:“父親,何不好好入殮,怎的走到這個所在,如此作怪?便請到家裏去罷!”叫眾人幫了,動手解他下來。怎當得雙手緊抱,牢不可脫。欲用力拆開,又恐怕折壞了些肢體,心中不忍。舞弄了多時,再不得計較。

此時山下來看的人越多了。內中有的道:“新屍強魂必不可脫,除非連柱子弄了家去。”張家是有力之家,便依著說話,叫些匠人把幾枝木頭,將屋梁支架起來,截斷半柱,然後連柱連屍,倒了下來,挺在木板上了,才偷得柱子出來。一麵將木板紮縛了繩索,正要扛抬他下山去,內中走出一個裏正來道:“列位不可造次!聽小人一句說話。此事大奇,關係地方怪異,須得報知知縣相公,眼同驗看方可。”眾人齊住了手,道:“恁地時你自報去。”裏正道:“報時須說此屍在本家怎麼樣不見了,幾時走到這庵裏,怎麼樣抱在這柱子上。說得備細,方可對付知縣相公。”張家人道:“我們隻知下棺時,揭開被來,不見了屍首。已後卻是庵裏師父來報,才尋得著。這裏的事,我們不知。”竹林道:“小僧也因做佛事,同在張家,不知這裏的事。今早回庵,方才知道。這庵裏自有個秀才官人,晚間在此歇宿,見他屍首來的。”

此時直生已寫完了帳,走將出來,道:“晚間的事,多在小生肚裏。”

裏正道:“這等,也要煩官人見一見知縣相公,做個證見。”直生道:“我正要見知縣相公,有話說。”裏正就齊了一班地方人,張家孝子扶從了扛屍的,直秀才自帶了寫的帳,一擁下山,同到縣裏來。

此時看的何止人山人海?嚷滿了縣堂。知縣出堂,問道:“何事喧嚷?”裏正同兩處地方一齊跪下,道:“地方怪異,將來告明。”知縣道:“有何怪異?”裏正道:“剡溪裏民家張某,新死入殮,屍首忽然不見。第二日卻在鹿胎山上庵中,抱住佛堂柱子。見有個直秀才在山中歇宿,見得來時明白。今本家連柱取下,將要歸家。小人們見此怪異,關係地方,不敢不報。故連作怪之屍,並一幹人等,多送到相公台前,憑相公發落。”

知縣道:“我曾讀過野史,死人能起,喚名屍蹶,也是人世所有之事。今日偶然有此,不足為異。隻是直秀才所見來的光景,是怎麼樣的?“直生道:“大人所言屍蹶固是,但其間還有好些緣故。此屍非能作怪,乃一不平之鬼,借此屍來托小生求申理的。今見大人,當以備陳。隻是此言未可走泄,望大人主張,發落去了這一幹人,小生別有下情實告。”

知縣見他說得有些因由,便叫該房與地方取詞立案,打發張家親屬領屍歸殮,各自散去。單留著直生問說備細。直生道:“小生有個舊友劉念嗣,家事盡也溫飽,身死不多時,其妻房氏席卷家資,改嫁後夫,致九歲一子流離道路。昨夜鬼扣山庵,與小生訴苦,備言其妻所掩沒之數及寄頓之家,朗朗明白,要小生出身代告大人台下,求理此項。小生義氣所激,一力應承,此鬼安心而去。不想他是借張家新屍附了來的,鬼去屍存。小生覺得有異,離了房門走出,那屍就來趕逐小生,遇柱而抱。

幸已天明,小生得脫。故地方見此異事,其實乃友人這一點不平之怨氣所致。今小生記其所言,滿錄一紙,大人台鑒,照此單款為小生一追,使此子成立。不枉此鬼苦苦見托之意,亦是大人申冤理枉、救困存孤之大德也。”

知縣聽罷,道:“世間有此薄行之婦,官府不知,乃使鬼來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煩先生做個證明,待下官盡數追取出來。”直生道:“待小生去尋著其子,才有主腦。”知縣道:“追明了家財,然後尋其子來給還,未為遲也,不可先漏機關。”直生道:“大人主張極當。”知縣叫直生出外邊伺候,密地僉個小票,竟拿劉念嗣元妻房氏到官。

元來這個房氏,小名恩娘,體態風流,情性淫蕩。初嫁劉家,雖則家道殷厚,爭奈劉生稟賦羸弱,遇敵先敗,盡力奉承,終不愜意。所以得了虛怯之病,三年而死。劉家並無翁姑伯叔之親,隻憑房氏作主。守孝終七,就有些耐不得。未滿一年,就嫁了本處一個姓幸的,叫做幸德,倒比房氏年小三五歲。少年美貌,精力強壯,更善抽添之法,房氏才知有人道之樂,隻恨丈夫死得遲了幾年,所以一家所有,盡情拿去奉承了晚夫,連兒子多不顧了。兒子有時去看他,他一來怕晚夫嫌忌,二來兒子漸長,這些與晚夫恣意取樂光景,終是礙眼,隻是趕了出來。“劉家”二字也怕人提起了。不料青天一個霹靂,縣間竟來拿起劉家元妻房氏來。驚得個不知頭腦,與晚夫商量道:“我身上無事,如何縣間來拿我?他票上有‘劉家’二字,莫非有人唆哄小業種告了狀麼?”及問差人討票看,竟不知原告是那個。卻是沒處躲閃,隻得隨著差人到衙門裏來。幸德雖然跟著同去,票上無名,不好見官,隻帶得房氏當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