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是我自家熱心腸的不是,不消說了!”反背了雙手,踱出外邊來。
文姬見父親抓了青箱去,曉得有些不尷尬。仔細聽時,一句句說到真處來。在裏麵正急得要上吊,忽見青箱走到麵前,已知父親出去了,才定了性,對青箱道:“事已敗露至此,卻怎麼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歎口氣,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倒有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裏。”文姬道:“怎見得?”青箱道:“爹爹極敬重滿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趕逐了他去,不但惡識了,把從前好情多丟去,卻怎生了結姐姐?他今出去,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願是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書房中帶者怒容問滿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滿生局蹐無地,戰戰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飄流,實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讀詩書,也該有些行止!吾與你本是一麵不曾相識,憐你客途,過為拯救,豈知你所為不義若此!點汙了人家兒女,豈得君子之行?”滿生慚愧難容,下地叩頭道:“小生罪該萬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為難報。今為兒女之情,一時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蒙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報,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歎口氣道:“事已至此,雖悔何及!總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為汝汙,豈可別嫁?汝若不嫌地遠,索性贅入我家,做了女婿,養我終身,我也歎了這口氣罷!”滿生聽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飛下一紙赦書來,怎不滿心歡喜?又叩著頭道:“若是如此玉成,滿某即粉身碎骨,難報深恩!滿某父母雙亡,家無妻子,便當奉侍終身,豈再他往?”大郎道:“隻怕後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負起心來———”滿生道:“小生與令愛恩深義重,已設誓過了,若有負心之事,教滿某不得好死!”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抑且沒奈何了,隻得胡亂揀個日子,擺些酒宴,配合了二人。正是:
綺羅叢裏喚新人,錦繡窩中看舊物。
雖然後娶屬先奸,此夜恩情翻較密。
滿生與文姬,兩個私情,得成正果。天從人願,喜出望外。文姬對滿生道:“妾見父親敬重君子,一時仰慕,不以自獻為羞,致於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親配合,終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萬千僥幸,他日竊不可忘!”滿生道:“小生飄蓬浪跡,幸蒙令尊一見如故,解衣推食,恩已過厚;又得遇卿不棄,今日成此良緣,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負,誠非人類!”兩人愈加如膠似漆,自不必說。滿生在家無事,日夜讀書,思量應舉。焦大郎見他如此,道是許嫁得人,暗裏心歡。自此內外無間。
過了兩年,時值東京春榜招賢,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焦大郎收拾了盤費,齎發他去。滿生別了丈人、妻子,竟到東京,一舉登第。
才得唱名,滿生心裏放文姬不下,曉得選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鳳翔不遠,今幸已脫白掛綠,何不且到丈人家裏,與他們歡慶一番,再來未遲?”此時滿生已有仆人使喚,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時起身。
不多幾日,已到了焦大郎門首。大郎先已有人報知,是日整備迎接,鼓樂喧天,鬧動了一個村坊。滿生綠袍槐簡,搖擺進來。見了丈人,便是納頭四拜。拜罷,長跪不起,口裏稱謝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賴丈人提攜;若使當日困窮旅店,沒人救濟,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勾此身榮貴?”叩頭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賢婿高才,致身青雲之上,老夫何功之有?當日困窮失意,乃賢士之常;今日衣錦歸來,有光老夫多矣!”滿生又請文姬出來,交拜行禮,各各相謝。其日鄰裏看的挨擠不開,個個說道:“焦大郎能識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榮華之報,那女兒也落了好處了。”有一等輕薄的道:“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些說話了,後來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故留他在家裏住這幾時。便做道先有些什麼,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錦被遮蓋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還有何妨?”
議論之間,隻見許多人牽羊擔酒,持花捧幣,盡是些地方鄰裏親戚,來與大郎作賀稱慶。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裏了,好不風騷!一麵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請這一幹作賀的,先是親眷,再是鄰裏,一連吃了十來日酒。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正是歡喜破財,不在心上。滿生與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廝敬廝愛,歡暢非常。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覷,別是一分顏色。有一首詞,單道著得第歸來,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從來無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階,立看許多滲瀨。熟識還須再認,至親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別開懷,另似一張卵袋。
話說滿生夫榮妻貴,暮樂朝歡。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著女兒女婿,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盡心竭力,供養著他兩個,惟其所用。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過了幾時,選期將及,要往京師。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方,隻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湊著偌多銀兩,與滿生帶去。焦大郎家事原隻如常,經這一番弄,已此十去八九。隻靠著女婿選官之後,再圖興旺,所以毫不吝惜。
滿生將行之夕,文姬對他道:“我與你恩情非淺。前日應舉之時,已曾經過一番離別,恰是心裏指望好日,雖然牽係,不甚傷情。今番得第已過,隻要去選地方,眼見得隻有好處來了,不知為甚麼心中隻覺淒慘,不舍得你別去,莫非有甚不祥?”滿生道:“我到京即選,甲榜科名必為美官。一有地方,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安享榮華。此是算得定的日子,別不多時的,有甚麼不祥之處?切勿掛慮!”文姬道:“我也曉得是這般的,隻不知為何有些異樣,不由人眼淚要落下來,更不知為甚緣故。”滿生道:“這番熱鬧了多時,今我去了,頓覺冷靜,所以如此。”
文姬道:“這個也是。”兩人絮聒了一夜,無非是些恩情濃厚,到底不忘的話。
次日天明,整頓衣裝,別了大郎父女,帶了仆人,徑往東京選官去了。這裏大郎與文姬父女兩個,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並疊,隻等京中差人來接,同去赴任,懸懸指望不題。
且說滿生到京,得授臨海縣尉。正要收拾起身,轉到鳳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揀了日子,將次起行。隻見門外一個人大踏步走將進來,口裏叫道:“兄弟,我那裏不尋得你到,你元來在此!”滿生抬頭看時,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滿生連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幾年遠遊,家中絕無消耗,舉族疑猜,不知兄弟卻在那裏,到京一舉成名,實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樞密相公見了金榜,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四處尋訪不著,不知兄弟又到那裏去了。而今選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幹辦已滿,收拾回去,已顧下船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處挨問,得見兄弟,你打迭已完,隻須同你哥哥回去,見見親族,然後到任便了。”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那裏曾有歸家去的念頭?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卻又不好直對他說,隻含糊回道:“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幹,且未要到家裏。”那哥哥道:“卻又作怪!看你的裝裹多停當了,隻要走路的,不到家裏卻又到那裏?”滿生道:“小弟流落時節,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而今還要向西路去謝他。”那哥哥道:“你雖然得第,還是空囊。謝人先要禮物為先,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況且此去到任所,一路過東,少不得到家邊過,是順路卻不走,反走過西去怎的?”
滿生此時隻該把實話對他講,說個不得已的緣故,他也不好阻當得。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恰像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並不明說,但隻東支西吾,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隻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來,罵道:“這樣輕薄無知的人!書生得了科名,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裏?這也罷了,父母墳墓邊,也不該去拜見一拜見的?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世間有此事否?”滿生見他發出話來,又說得正氣了,一時也沒得回他,通紅了臉,不敢開口。那哥哥見他不說了,叫些隨來的家人,把他的要緊箱籠,不由他分說,隻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滿生沒奈何,心裏想道:“我久不歸家了,況我落魄出來,今衣錦還鄉,也是好事。便到了家裏,再去鳳翔,不過遲得些日子,也不為礙。”對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來。”隻因這一去,有分交:
綠袍年少,別牽係足之繩;青鬢佳人,立化望夫之石。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裏,果然這番宗族鄰裏比前不同,盡多是嗬脬捧屁的。滿生心裏也覺快活,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那叔叔是樞密副院,致仕家居。既是顯官,又是一族之長,見了侄兒,曉得是新第回來,十分歡喜道:“你一向出外不歸,隻道是流落他鄉,豈知卻能掙紮得第做官回來!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滿生滿口遜謝。滿樞密又道:“卻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你父母早亡,壯年未娶。今已成名,嗣續之事最為緊要。前日我見你登科錄上有名,便已為你留心此事。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我打聽得才貌雙全。你未來時,我已著人去相求,他已許下了,此極是好姻緣。我知那臨海前官尚未離任,你到彼之期還可從容。且完此親事,夫妻一同赴任,豈不為妙?”滿生見說,心下吃驚,半晌做聲不得。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此時便該把鳳翔流落、得遇焦氏之事,是長是短,備細對叔父說一遍,道“成親已久,負他不得,須辭了朱家之婚,一刀兩斷”,說得決絕,叔父未必不依允。爭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遊光景,恰像鳳翔的事是私下做的,不肯當場明說,但隻口裏唧噥。樞密道:“你心下不快,敢慮著事體不周備麼?一應聘定禮物,前日我多已出過。目下成親所費,總在我家支持,你隻打點做新郎便了。”滿生道:“多謝叔叔盛情,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樞密正色道:“事已定矣,有何計較?”滿生見他詞色嚴毅,不敢回言,隻得唯唯而出。
到了家裏,悶悶了一回,想道:“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怎生撇得文姬父女恩情?欲待辭絕了他的,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隻那尊嚴性子也不好衝撞他。況且姻緣又好,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也不該挫過!做官的,人娶了兩房,原不為多。欲待兩頭絆著,文姬是先娶的,須讓他做大;這邊朱家,又是官家小姐,料不肯做小,卻又兩難。”心裏真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反添了許多不快活。躊躇了幾日,委決不下。
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好個模樣,又不費己財,先自動了十二分火。隻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肚裏展轉了幾番,卻就變起卦來。大凡人隻有初起這一念,是有天理的,依著行去,好事盡多。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便有許多奸貪詐偽、沒天理的心來了。滿生隻為親事擺脫不開,過了兩日,便把一條肚腸換了轉來,自想道:“文姬與我起初隻是兩個偷情,真得個外遇罷了,後來雖然做了親,無不是明婚正配。況且我既為官,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焦家不過市井之人,門戶低微,豈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日後他來通消息時,好言回他,等他另嫁了便是。倘若必不肯去,事到其間,要我收留,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算計已定,就去回覆樞密。
樞密揀個黃道吉日,行禮到朱大夫家,娶了過來。那朱家既是宦家,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愈加要齊整,妝奩豐厚,百物具備。那朱氏女生長宦門,模樣又是著名出色的,真是德、容、言、功,無不具足。
滿生快活非常,把那鳳翔的事丟在東洋大海去了。正是:
花神脈脈殿春殘,爭賞慈恩紫牡丹。
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年貌相當,你敬我愛,如膠似漆。滿生心裏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卻也有時念及,心上有些遣不開。因在朱氏麵前,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忍著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朱氏問其緣故,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末,道:“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而今既然與你成親,總不必提及了。”朱氏是個賢慧女子,倒說道:“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而今富貴了,也不該便絕了他。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倘或有便,接他來同住過日,未為不可。”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難見他麵,生怕他尋將來,不好收場,那裏還敢想接他到家?亦且怕在朱氏麵上不好看,一意隻是斷絕了,回言道:
“多謝夫人好意。他是小人家兒女,我這裏沒消息到他,他自然嫁人去了,不必多事。”自此再不提起。
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還慮他有時到來,喜得那邊也絕無音耗,俗語雲:“孝重千斤,日減一斤。”滿生日遠一日,竟自忘懷了。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後來作尉任滿,一連做了四五任美官,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
不覺過了十來年,累官至鴻臚少卿,出知齊州。那齊州廳舍甚寬,合家人口住得像意。到任三日,裏頭收拾已完,內眷人等要出私衙之外,到後堂來看一看。少卿分付衙門人役盡皆出去,屏除了閑人,同了朱氏,帶領著幾個小廝、丫鬟、家人媳婦,共十來個人,一起到後堂散步,各自東西閑走看耍。少卿偶然走到後堂右邊天井中,見有一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