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林哲是在灰狗長途車上。在紐約上學的老同學一再地請她去玩,暑假裏她就決定乘車去觀光一回算了,也好沿途看看美國的大小城鎮和田野風光。自從來了美國,兩年多就總縮在這鄉下小鎮裏,天天神經過敏地應付功課,必得“A”而後罷,以確保獎學金的供給,悶得都快病了。她早早坐穩在一張靠窗位子上,戴上耳機靜聽搖滾樂。來美國後,別的沒太大變化,就隻變得最愛聽硬搖滾,而且,要將音量提到最高度,讓鼓點直直地敲在中樞神經上,好像在給繃得太緊的神經按摩一樣。也算有那麼點兒反叛吧!出國之前,她可是那種最老實巴交的學生,樣樣都循規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的。
林哲上車來,很瘦很高,顴骨和眉骨都挺突出,長臂長腿的。他一眼瞥見她,便毫不猶豫地走過來,用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我坐這兒行嗎?”
她隻得摘下耳機,略笑了笑,點點頭。畢竟,車上全是外國人。或者說,車上隻他們兩個外國人。
一坐下來,林哲就詳盡地作了自我介紹,然後便開始“侃大山”。她得知他乃是青島人,上學期剛從德州轉學來的,在物理係。他倆一問一答,細水長流地談著,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傍晚,窗外變得迷蒙起來。燈光時有時無地出現在遠處,一閃一爍。車廂裏,人人都昏沉沉的。她覺得很累,很想好好休息一下,可不知怎麼,總也坐不到個舒適的姿勢。林哲卻仿佛毫無睡意,一直就堅持著,和她時不時地聊上幾句。她總盡量朝別處無目的地看,有意避開他那雙熱情燃燒的眼睛。忽然,有好一陣兒他都沒言語,她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望他一眼,看他是怎麼了。卻見他正自深深地凝望著自己呢。
林哲很快、很沉著地向她伸出他的長手臂,像早就認識她一樣,很輕鬆自如地輕摟住她,對她耳語說:“想睡了吧,就靠在我肩上睡一會兒好了。”
她怔住了。
這家夥,可太放肆了!這怎麼行?當然不行。
可她卻找不到力量推開他伸著的手。驟然之間,她隻覺得她全身疲乏極了,仿佛每一塊骨頭都在向她抗議:你已經一個人支撐多久了?不該靠一靠岸,休息一下嗎?為什麼不能就在這一堵肩膀上靠一靠呢?為什麼不能就接受這個顯然和自己一樣也在異國漂泊的學生呢?猶猶豫豫地,她像被催眠了似的,默默地順勢輕靠上他的肩。林哲顯然是受了莫大的鼓勵,一把用力把她摟緊了。
一時間,兩人都悄悄地舒了口氣。
他倆去紐約本都沒什麼特別的計劃。林哲便勸她和他一道去觀光,別去找她的老同學了。說人家還不一定有時間奉陪呢!聽他說了幾遍,明知理由站不住腳,她還是給說動了心。到了紐約,她就打電話向老同學道歉,謊說臨時改變計劃,不能來見麵了。她頭一次做這樣的事,心裏顫顫巍巍的,卻被一種特殊的興奮鼓舞著,下意識地不斷排斥著心裏一切正義的幹擾。
他倆便找旅館住下來,白天相擁相偎著四處胡逛,晚上便在一起。兩人都覺得像有一陣狂風推著他們,把他們卷入了一片刮著風暴的汪洋大海,帶給他們一種近似於瘋狂的沉迷。
本該待兩星期的,但住旅館,錢不夠用了,便得提前回校去。一踏進自己的宿舍門,她便對自己的紐約之行後悔莫及,想:簡直是瘋了!她恨恨地不斷咒罵自己和林哲。林哲剛回了他宿舍還沒半小時,就打電話來約她。她冷冰冰的聲音立刻傳了過去:“以後,我不想再見你!我現在簡直後悔得要死!我恨我自己,也恨你!”
沒等林哲答話,她便掛了電話。
到了晚上,林哲卻還是來了,在門外不依不饒地敲門。她下決心不開門,也不應話。林哲隻好下樓去,在她窗外的樓下站到夜深。以後他就時常這樣,來敲一回門,問一聲,然後便在窗外等她一陣。她對他的自信十分惱恨,用力守著關口,不理他。除去上課和去圖書館,她什麼地方也不去,和誰也不多話,仿佛在罰自己,關自己禁閉。隻是,林哲的影子難以一下子完全抹去。他還算懂事,不來影響她上課和學習,隻在晚上來,並且隻輕輕敲一下門,問一聲,隨後便悄沒聲地下樓去等她。每當她從窗簾的縫隙裏看到他瘦長的身影和陰鬱的表情,就難免有那麼一點兒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