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兩隻鳳凰(1 / 3)

邵家教的外號叫伢哥。這“伢”字翻字典卻是很簡單,找不出什麼特別的味。可鳳來鎮的人下的定義卻不一樣,比如公豬,這兒叫伢豬,公狗叫伢狗,公羊不叫伢羊卻叫騷羊,所以這“伢”字與“騷”字就靠攏了,那邵家教這外號我不說大家也就知道。邵家教讀書很笨,可說轉彎抹角占女人便宜的話他倒是一個天才,再加上他臉皮特別的厚,開玩笑不分男女老少,到了三十歲還沒有人給他提親,盡管他人長得還有幾分帥氣。

鳳來鎮是有名的小五金之鄉,全鎮幾乎有一半的人都去外地賣鐵貨。邵家教閑著無事,用房屋作抵押去信用社貸了三千元,在鎮上進了一點兒貨也出去闖世界。去年他回來了,賺了多少錢沒人知道,令人驚歎的是他帶回來了一位二十來歲的漂亮姑娘。

邵家教隻有一位母親,“文化大革命”期間賣涼水,改革開放以後增加了花色品種,比如煙呀,糖呀,汽水可樂之類,鎮上的人都叫她“涼水阿婆”。

姑娘名字很別致,叫陳錯。她來了以後就接替了涼水阿婆的工作,鎮上的人稱她“涼水西施”,叫出口的卻是錯姐兒。陳錯接手經營鋪麵以後,生意特別好,場前場後的都跑到她這兒來買煙。

伢哥自從做了那一回生意以後生活又回到了從前,成天不是打牌就是搓麻將,特別愛和女人打。

伢哥家對麵是阿康,他本名叫王世康,小時候身體孱弱,父母希望他日後身體強壯,無災少病,給了他一個“康”字;小時候阿康瘦瘦的,長大以後卻變胖了,個子又不高,大家叫他康豬兒,但經常稱呼的還是阿康。

王家解放前就是推豆腐賣的,人稱“王豆腐”。王家老實厚道,千年不改的老字號鎮上無人不曉。盡管阿康其貌不揚,可娶進來的媳婦又是美得驚人。人們都說這鎮名取好了,鳳來鳳來,不管山高水遠都來。

阿康媳婦叫何秀月,人們都叫她阿月,稱她為“豆腐西施”。

說阿月是豆腐西施,可阿月連豆腐的邊都沒碰過,推磨和熬漿的是阿康和父親,賣豆腐的是阿康媽,阿月隻是煮點兒飯,可婆婆一有空就搶她的活,她總是說:“阿月,去玩耍吧,今後你做的日子多著哩。”

在鄉下勞動慣了的阿月閑著沒事也去打打小麻將,輸贏也就十來元錢。伢哥嘴沒遮攔,阿月先是聽不慣,計較了幾回,後來聽慣了,也就不當一回事。

秋涼的時候,阿月在五嬸家打麻將。那天她手氣背,三圈下來輸了十幾元,她賭氣非把它贏回來不可。中午阿康媽兩次來喊她吃飯她也不肯下桌子,隻好去給她買了兩個包子當午飯。下午伢哥來了,阿月手氣好轉,天黑時散了夥,阿月隻輸了兩元錢。

“阿月,今天我放了你幾炮?”伢哥一本正經地問阿月。

“我也放了你的炮嘛。”

“你放我什麼炮?”阿月發覺自己又上了當,便一腳向伢哥踹去。伢哥一閃沒踹著卻笑嘻嘻地叫道:“阿月,你踹著小伢哥了。”

阿月知道瘋下去她會沒贏,便板正麵孔說道:“伢哥,你正經點兒好不好?”

“你這麼漂亮,誰也正經不起來呀。”阿月聽了心裏高興起來,嘴裏卻說:“錯姐兒不是比我還漂亮嗎?你天天守著不正經嘛。”

“她呀!”伢哥故意不說了。

“說呀!”阿月興奮了,她仿佛看見錯姐兒那白玉般的臉上有了小斑點。

“老山旮旯的,一身山氣,臭!”

“真的呀?”

“哄你幹啥,不信你來聞聞我身上。”

阿月不上當,格格格地笑著跑回了家。第二天清早阿月借故買東西在陳錯身邊站了十來分鍾,把鼻子幾乎吸穿了也沒有聞到山氣,她覺得好失望。

下午打完麻將,伢哥與阿月走出五嬸家。阿月問:“怎麼我聞不到呀?”

“你聞不到我聞得到嘛。”

“那你是狗鼻子!”阿月笑得前仰後合,認為自己終於贏了伢哥一次。伢哥卻正正經經地說道:“天涼了,穿得厚嘛,不信你把衣服拉開點兒,我就能聞到你身上的豆腐味。”

“算了,伢哥,沒門。”阿月轉身就走,伢哥卻一把拉住了她,“阿月,你想不想出去做生意?”

“什麼生意?”

“鐵貨呀。”

阿月伸手打掉了伢哥的手,自己卻靜靜地思考起來。

“憨娃才出去兩年,回來修房子,光裝修就是三十萬,還有長四,開那麼大的酒樓,朱老幺鋪麵買了三個……”伢哥喋喋不休地訴說著,生怕阿月不動心。

哪裏去找本錢哩?別說家裏沒有,就是家裏有,公公和婆婆也不會同意自己出去,更別說是跟伢哥,阿月想著心裏就煩。

“阿月,本錢你就別考慮。”伢哥看出了阿月的心思。

“你會有多少錢?”阿月望著伢哥說道,“別幾千元錢哄我出去,那有屁用。”阿月用鼻子笑著,模樣兒挺乖挺可愛。

“阿月,你別小瞧人,待我把貨備齊了,你看了貨再決定怎麼樣?”

“好哇!”阿月用一隻眼睛眨了一下,像蝴蝶一樣飄走了。

阿月跟著伢哥跑了!阿月跟著伢哥跑了!消息像一陣風,一下子刮遍鳳來鎮的四鄉八裏。厚道的阿康娘一下子變得不厚道了。她把伢哥娘叫出來大罵,她罵得很髒,先是罵伢哥娘少家教,後來還罵伢哥娘偷人養漢,從當姑娘就不學好,伢哥就是在娘家養的。阿康娘這樣耍橫撒潑,多少街坊還是頭一次看到,她從早上一直罵到中午,罵得口吐白沫,罵得自己癱倒在地上。鎮上的人圍了一層又一層,可誰也沒去勸,大家都認為該罵。往日裏伶牙俐齒的伢哥娘可憐巴巴地站在那兒,像一個挨批鬥的地主婆。

“伢哥拐了阿月,就拿錯姐兒換吧,豆腐換涼水,差不多。”不知哪一個好事的人多嘴,阿康娘一下子從地上爬了起來,徑直朝錯姐兒奔去,仿佛她是一包香煙。剛才可憐巴巴的伢哥娘也一下子變成了母老虎,與阿康娘撕扯在一起。

“娘,娘,阿月會回來的,阿月會回來的。”阿康圍著兩個老女人轉。

陳錯眼裏噙滿了淚水,她努力忍,可忍不住,終於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她的淚落在地上,卻仿佛打在大家的心上,打得濕濕的,濕得每個人抬不起頭,於是鬧哄哄的場麵一下子寂靜下來,那兩個老女人的喘息就像打雷。

兩個巡警吹著哨子跑了過來,擠開人群一看,兩個老女人都躺在了地上,似乎沒了氣,巡警慌了手腳,好半天才想起打“120”。

“西山是哪兒?”

“阿月,我說你是土包子嘛,來昆明不去西山就算白來。明天去了西山,後天就去石林,然後去大理……”

“喂,伢哥,咱們是出來掙錢的呀。”

“哎呀,掙錢不費力,費力掙不了錢,你忙什麼嘛,好師傅不在忙上哩。”

“我不去,我家沒那份閑錢花。”

“費用算我伢哥的,怎麼樣?”

“算你的也不去!”

“好,依你,咱們把錢當老子用,今晚我出去買兩包方便麵當晚餐。”伢哥說完就走了出去,走回時卻是一大包牛肉加麵包,還有一瓶酒。“今晚我們再浪費奢侈一次,明天我們就開始正式上班。”

一路上阿月都很節約,她常說找錢不容易,隻要能吃飽就行了。

“來,阿月,喝酒。”

“你喝三杯我喝一杯。”

“行!”

伢哥一連喝了三杯,阿月也不賴賬,端起來就喝了一杯。

“阿月,這一杯咱們來喝一個交杯酒。”伢哥嬉皮笑臉地走到阿月身邊,手指刮在阿月那燦如紅霞的臉上。“啪!”耳光扇在伢哥臉上,隨後又潑來一杯酒。阿月杏眼圓睜,煞是耐看。

“打是親熱罵是愛,阿月,我太想你了!”乘著酒意伢哥撲了上去,他摟住了阿月,那噴著酒氣的嘴還沒挨近阿月自己卻軟綿綿地倒下去了。

轉眼就是冬天。天老是不放晴,綿綿的細雨使滿街一片泥濘。不是逢場天,鳳來鎮上格外的蕭索,那古老的木瓦屋仿佛祖爺爺和祖奶奶還住在裏麵。

陳錯照樣開門營業。往日是她一個人,現在卻多了伢哥娘,其實用不著嘛,可陳錯知道婆婆的心思,明裏是伢哥走了害怕鎮上那些痞子來騷擾,暗裏卻是害怕錯姐兒也一走了之。她常常在陳錯耳邊嘮叨:“他會回來的,他會回來的。”可沒在陳錯身邊的時候,她就一遍遍地大罵伢哥。

鎮上的人都說,兩個西施一冷一熱,阿月一來就笑,笑得如燦爛的雲霞,給大家帶來了歡樂,可誰見錯姐笑過?她不笑,可隻要一看見她,你的心就會一片空明,不管多麼煩躁都會安靜下來,多少邪惡的念頭都會隨之遠去。她倆合起來就像冷熱空調,讓鳳來鎮充滿了祥和,四季如春。

快過年了,銀行、信用社忙著收貸。這時,陳錯和伢哥娘才知道伢哥用房產作抵押貸了三萬元。由於沒到期,銀行叫把利息付了,婆媳倆東拉西湊付了一千元利息,連生意上也摳了幾百元,這年就過得慘了。

大年三十。桌上擺了一碗回鍋肉,婆媳倆相對而坐,默默無言,戶外寒風吹著,像誰在哭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