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幹年以後,當我又來到這座城市,我發現天空氤氳的浮雲依然陰鬱無比,而我骨子裏對陰天的觳觫還是那麼的前無古人。事隔多年,看著那迭次交織、纏纏綿綿的絕望在陰霾中張牙舞爪的樣子,我還是怕得要死。這座城市缺少北方的晶瑩剔透,有的隻是充滿幽怨的伶仃細雨。我並不是個迷信的人,但我總覺得一切都是有宿命的。冥冥中被它安排著行程,每個人從始走到終。我想我就是在宿命留下的軌跡上一點點地融化著。
認識藍天以前,我總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寂寞瘋狂的校園裏肆意遊蕩,一副很落拓的樣子。每天不經意地數著許多我不知名的花和樹,欣賞著眼前晃動的一對對情侶,同時在心底為我的下一篇文章編織或明亮或灰暗或快樂或悲傷的情節。天空稀少的陽光常常歡快地灑在我頭上,在我烏黑的長發上跳躍閃爍。我把頭發蓄得頗長,因為我很固執地認為長發可以給我更多的靈感。至於別人怎樣看我,我不在意。我覺得一個人活著,隻有先對得起自己才能對得起別人。我關心我的長發、我的文章、我的書。校園的陽光總被鱗次櫛比的水泥建築切割成許多形如棺材的條條框框,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對陽光的無比熱愛。陽光明媚時,我總是擁著它放肆地跑、開心地笑,寫下許多晴朗的文字。
藍天光彩耀眼的臉上總是蕩漾著無以比擬的溫柔,微笑的漣漪一層層一圈圈在上麵綻放著逍遙自在,及肩的葡萄紫色長發流瀉著陽光滑落的暢快,黑色的瞳仁凝聚著嬌豔欲滴的柔情。她可以融化北方的冰雪,總讓我不可抑製地想起我溫暖的童年,童年的清風、童年的太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泛著甜味的碎片。從前的許多美好沉澱在我不經意的記憶中,我隻能斷斷續續地清洗,我怕它們被我一點兒一點兒遺忘,害怕某年的某一天我再也不能回憶出其中的任何一個片段了。
藍天可愛的臉龐真可以凝固我所有的回憶。
小元、藍天和我常常在晚自習後到圖書館、到電腦房、到遊泳館、到畫室,在那麼一段長長的幽徑上來來回回,然後偷偷溜出校園去逛街上網。大一的一次PARTY後,我們三個人便開始黏在一塊兒。於是,我從一種遊蕩方式變成另一種遊蕩方式。我和小元都是寫字的,然而我們的風格截然不同。藍天說我的文字是用眼淚做的,小元的是用笑聲堆的。於是我們就在各自編織的眼淚和笑聲中看那些風花雪月的時光大把大把地向年輪之後嘩嘩逝去。
小元選擇寫字是因為他對文字的熱愛,而我,僅僅是出於一種無奈,不得不寫些什麼好使自己覺得安然。我讀的專業是廣告策劃,我一直認為這是個很變態的專業,而且正使我朝著一種非人非鬼的殊途漸進。我總覺得這樣的策劃應該並入人文係,或者是經管係,但它還是大模大樣地在藝術學院招搖過市。小元是學裝潢的,一米八的身高,英俊高大。微微一笑,白色的牙齒映出整個城市的光輝,明亮耀眼。藍天常常為我們的文字提供各種各樣好看的圖案設計。我熟識的編輯說我是個特別的寫手,因為不僅有文字,還有那些像是在幻覺中的漂亮圖片。
我很習慣三個人在一起的感覺。天空盛開大片大片寂寞的雲朵,三個人的笑聲像暖氣流一樣盤旋而上,飛揚彌漫,快樂從細胞深處撕裂釋放,迷霧一樣。那些安靜的喜悅的表情,那些嬌柔的嫵媚的眼神,那些飄揚的拂麵的發絲,像是天使的溫柔撫摩,一條條,一道道,在三個人張揚的笑聲裏璀璨盛開。第一次逃課的經曆像一筆極其強烈的色彩,濃重地抹在記憶最深處。小元米白色的牛仔褲被防護欄勾住了,跳下來後,褲子變成了裙子。我和藍天笑得喘不過氣來。小元卻仿佛若無其事,擺擺手,像個領導,示意我們繼續行動。
我說,小元你知道你像什麼嗎?
小元說,像什麼?
像掉到海裏的納粹兵。
什麼意思?
哈哈,像落水狗啊,你還裝領導哪你!
日子平靜地流淌,像無聲的小溪。我以為它會就這麼一直順暢地流下去,連一點兒聲息都不發出,直到畢業,然後大家各奔東西。然而,我漸漸發現,我在藍天麵前不再能平靜了,我澎湃的心像八月十八錢塘江的潮水,平靜中注定蘊藏著致命的翻騰巨浪。小元的眼神也驟然失去了往日的安寧,掠過許多不安的慌亂,仿佛是受傷的野兔。我心底的恐懼沸騰盈天。我和小元同時愛上了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