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虹3(3 / 3)

伍芝蘭把一份肉遞給了個年輕的戰士,卻看見他身邊的槍扔在泥水裏,上麵沾滿了汙泥。她把槍拿起來,倚在矮樹上,說道:“吃完了飯,把槍擦一擦!”

那同誌抬了抬眼皮:“擦它幹啥?又用不著那玩藝!”

她不悅地:“軍人嘛!哪能不擦槍?一會兒我要檢查!擦槍布嘛……”她解下腰間的包袱,在一堆小衣服裏翻揀著,找出了一件小花上衣。

“我有。”

伍芝蘭奇怪地:“你有?”

“呶,那不是?”那同誌指指高處,“一會我去拿。”

伍芝蘭抬頭看去,隻見矮樹梢頭掛著一件小花衣服,連忙伸手取下來。衣服,和她手裏的那一件一模一樣。她看著看著,一陣眩暈,倚到了小朱的肩上。

那個傷號欠起身:“怎麼啦?”

伍芝蘭:“我的孩子的衣裳,可孩子……”

“咳,同誌嫂,你怎麼胡塗啦!”傷號高興地:“孩子能到這裏,一定是在自己同誌的手裏嘛。”

“在自己同誌的手裏……”伍芝蘭自言自語,眼睛裏充滿了希望,她把衣服抱在胸前,低聲呼喚道:“萍萍——”

細雨濛濛,冷風陣陣。草地的雨夜是寒冷的。

篝火旁,許苓正在給懷裏的萍萍喂飯。她把蒙在萍萍頭上的油布掖了掖,把半小碗野菜加炒麵的糊糊送到萍萍嘴邊:“來,再喝一大口。”

萍萍搖搖頭:“不吃!”

許苓勸誘地:“看,小兔子大口吃草。萍萍也吃。”

看看兔子香香地吃著草,萍萍猛喝一口,皺起了眉頭:“我不吃草,我要吃麵麵。”

許苓擦去眼角的淚水,哽咽地:“麵麵沒有了,叔叔、阿姨都沒有麵麵了。”

萍萍哭了,亂蹬著小腿哭叫:“我,我餓……”

旁邊,老炊事班長謝懷福正聚精會神地忙著。他把生牛皮帶用菜刀切下一截,用根槍通條挑著伸到火裏去。牛皮“啪啪”一陣響,爆起一層油花。

他向著身邊的年輕同誌:“看清楚了?就這麼辦,能行!”他把燒好的牛皮扔進茶缸裏,又用樹枝從茶缸裏夾出一塊煮好了的牛皮,遞給許苓:“給孩子吃吃看。”

許苓接過來吹了吹,塞到孩子嘴裏。萍萍慢慢咀嚼著,不哭了。

青年戰士湊近老謝:“你真好!什麼也難不住你!”

老謝歎了口氣:“瞎說,眼看黨落難遭災,不能給黨分憂,這,這心裏難受啊!”他艱難地呼吸著,“你要入黨,好!我觀察你多時了。我介紹。咱們一起把困難掰碎了,你一塊,我一塊,分分扛起來……”

許苓靜靜地聽著,情不自禁地說出了聲:“還有我呢。”

萍萍也學著:“還有我呢!”

“有你有你。”老謝喘息著,“也為了你……”

青年戰士從糧袋裏掏出最後一把炒麵,偷偷放進萍萍的碗裏。

一堆篝火。火苗在慢慢落下去。細雨絲偶爾落到火炭上發出“嗞嗞”的響聲。

篝火四周人們都蜷曲著身子睡著了,隻有兩個人在低聲談著話。

常熾望著肖國成:“該下決心啦,連長同誌!”

肖國成長歎一聲:“老常嗬,我多麼想把掉隊的同誌都帶出去,一個不少地帶出草地,帶給黨!”他揚起巴掌揩了揩眼睛,“想不到又困在這裏……我真擔心……”他聲音更低了。

常熾:“就是為了走出去、才讓年輕的同誌先走,搶在曲河漲水之前走過去。先保住一部分!”

肖國成:“真有大雨?”

“我會算!”常熾向肖國成靠近了些,撩起自己的衣服,小聲地,“你看看。”

肖國成抓起一塊冒火的樹枝照著,隻見常熾腰背上鞭痕累累,腋下有一處傷口流著膿血,不禁“啊”了一聲。

“噓——保密!”常熾苦笑一聲,“斷了兩根肋骨,想不到倒有這麼個用處——留下了個晴雨表。今晚,至遲明天,有大雨。”

“這……”肖國成撫摸著常熾身上的傷疤,思忖著,“隻能派出半個班掩護……”

急促的腳步聲,常熾慌忙放下衣服。

走過來的是汪坤,他把一張紙交給肖國成。

肖國成看著:“唉,又犧牲了兩個。”他發現了什麼,“又收容了7個。總數是103個。怎,馮朝,那個搗蛋的家夥又回來了?”

汪坤:“還有個侯誌平。”

“什麼,還填上他們是黨員?”肖國成指尖戳著統計表,氣憤地,“這樣的人也算個黨員!”

常熾苦笑了一聲:“有什麼辦法呢,在極端困難的時候,有的人在提高,往著人的更高處長;有的人呢,露出了本相,在往野獸窩裏掉!”

“可他偏偏長著張嘴,說話吃東西!”肖國成歎了口氣,“我可拿什麼給同誌們吃啊!”

他轉身向著汪坤:“小文書,你去檢查一下你們那些小夥伴,一定要睡好,準備明早執行任務。”

汪坤:“是,執行任務!”

肖國成:“我說的是:準備!”

汪坤剛走,黃長友和李芳走過來。黃長友:“派去偵察的人回來了。河沒有漲,就是有一段爛泥地,不大好走。”

李芳:“準備好了,就隻有一條牛腿,半袋炒麵。”

肖國成:“好,我們商量一下,做個決議!”

一個黑影緩緩爬過來,爬近火堆,可以看清是老炊事班長謝懷福。

老謝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你們、你們的話我,我都聽見了!……”

肖國成扶住了老謝:“準備開個會……”

“我們幾個傷重的,商、商量過了。”老謝幾乎是懇求地,“讓年輕力壯的先走,那是咱們的希望。我們嘛,爬,也跟上去。我們人受了傷,心沒有傷,不會給黨丟臉的!”

常熾抓住了老謝的手。接著,一隻,又一隻,五隻手捏在了一起,五個人默默地望著。一個重大的決策在無言中決定了。

細雨中,伍芝蘭帶領著她的小部隊在前進。她依然和小朱共同拖著那架爬犁,爬犁卻似乎輕快了許多。木板在雨中的水草上輕快地滑過。傷號已經不需攙扶了,拄根棍子在後麵走著,不時幫著把爬犁推上一把。

伍芝蘭情緒比以前好多了,眉宇間多了點喜氣,人顯得更為英俊俏麗。她神情振奮地:“這麼走,大概再有兩天就能趕上他們了。”

小朱:“那,就能見到你的孩子啦!”

伍芝蘭點點頭,笑了。

傷員湊趣地:“小朱,那時候,排長可就不要你這個兒子啦!”

小朱撒嬌地向伍芝蘭靠靠:“那,我也不離開你!”

伍芝蘭:“傻孩子,淨講些傻話。”她仰起頭,神往地,“等出了草地,到了陝北,咱們一、二、四方麵軍會合在一起,革命大發展了,一個大家庭裏,該有多少事情要我們去做呀!”

小朱:“我們一塊兒做。”

“對,一塊兒。”伍芝蘭攬著小朱的肩膀,“你、我、還有萍萍,我們也‘會師’,成一個新的家庭……就像《紅軍兩大主力會師》歌裏唱的那樣……”

她清了清喉嚨,唱起來:

“萬餘裏長征,經曆八省險阻與山河,

鐵的意誌,血的犧牲,

換得偉大的會合……”

小朱也加進來:

“為著奠定中國革命鞏固的基礎,

高舉紅旗向前進!”

清晨,雨停了。

十四五個紅小鬼和七八個女戰士擠坐在一起,同聲唱著這支歌:

“萬餘裏長征,經曆八省險阻與山河,鐵的意誌,血的犧牲換來偉大的會合。……”

年輕人個個裝束得停停當當,個個神情莊重。

然而,幾個老戰士似乎還不放心,在人群的周圍仔細察看著。

歌聲一停,李芳走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戰士身邊,把一個繡有紅十字的挎包交給她,囑咐了幾句。然後,又來到了許苓旁邊,遞給她一個藥瓶:“這叫魚肝油,每天給萍萍吃兩粒。”說罷,她轉身俯到背簍上,在萍萍臉上久久的親吻著。

炊事班長老謝爬到紅小鬼們中間,把一塊塊燒得焦黃的牛皮分給每一個人。他指著牛皮上刻好的白印,向廖文交代:“孩子,看好了,一條線,是一頓飯的口糧!”

肖國成來到常熾身邊,低聲地:“都準備好了。”

“嗯。”常熾把自己那根竹棍遞過去,歎了口氣,“給孩子撒謊,這可是第一次!”

肖國成:“也是最後一次。”

他大步走到隊伍前麵,嚴肅地掃視了全場:“現在,我們的處境十分困難,為了把一份重要的東西保護好,安全地交給黨,組成了你們這支先遣分隊!汪坤同誌!”

“到!”汪坤走過來。

肖國成舉起竹棍,拔開塞頭,把一卷紙拿出來:“同誌們看好,這是一份重要文件!”他又鄭重地把文件放進了竹筒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卷紙,“這是幾天來犧牲同誌的名單和黨證,一並帶出去!”

他把塞子塞好,兩手捧起竹棍,遞到了汪坤手裏。然後,他把聲音提高了些:

“我命令:先遣分隊由黃長友排長負責!你們的任務是:立即出發,沿著去年中央紅軍走過的路,走班佑、巴西、俄界……一直往北前進。直到遇到紅軍部隊,把它交給部隊的最高首長!”

場子裏很靜。紅小鬼們臉上浮泛著即將執行重大任務的神聖的表情。

“同誌們,孩子們!”肖國成感情地,“你們的擔子很重嗬。記住,就是剩一個人也要把這件重要的東西送到……”

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把他的話打斷了。

黃長友跑過來:“人都集合好了,就是那個馮朝又胡鬧……”

“走,會照常開!”肖國成擺擺手,“你帶小鬼們也列席聽聽。”

不遠處一塊平地上,黨員們已經集合起來,會議還沒有開始。馮朝在人們當中走來走去,嘴裏不停地說著:“……哎呀呀,真想不到,幾天工夫大家竟然落到了這步田地:吃沒得吃,走走不動……”

有人嗬斥他:“你胡說些什麼?能丟下同誌不管麼?”

“這個嘛……得看什麼情況。”馮朝搖了搖頭,“這種時候,誰顧得了誰?誰能活出去算誰有本事!……”

肖國成趕來了,厲聲地:“馮朝同誌,不許你散布這種悲觀的論調。”

“我悲觀,可我活著!”馮朝譏諷地,“你這個小連長,可把同誌們帶死了好多!”

會場裏向馮朝發出憤怒的斥責聲。

肖國成憤怒地指著馮朝:“你活著?靠什麼?你偷了大夥的犛牛,偷走了同誌們口糧;你是靠損害別人活著的。”

馮朝惱羞成怒:“你,你,老子幹什麼你管不著!”

肖國成:“偷孩子的幹糧,誰都能管!”

“管?也得問問它!”馮朝抽出了駁殼槍。

肖國成鎮靜地:“把他的槍下了!”

黃長友一伸手扭下了馮朝的槍。

肖國成走到馮朝麵前:“把黨證交出來!”

馮朝有些慌亂:“你,你沒這權利!”

肖國成走前一步,雙目逼視,大聲地:“交出來!”

馮朝慢吞吞地拿出了黨證。

肖國成用兩個指頭夾著那個黨證和李芳、老謝交談了幾句,然後對著大家:“同誌們,咱們黨、咱們紅軍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有紀律的。可惜,馮朝同誌把這個弄髒了。”

會場裏騰起了喊聲:“黨裏不能要這樣的人!”“開除出去!”“同意……”接著許多隻手舉了起來。

肖國成環顧四周:“支部大會通過了!”

他拿起那張黨證,隨手撕碎,一揚手紙片隨風飄去。

他拍著矮樹葉上的雨水洗了洗手,問道:“還有什麼問題?”

一個同誌大步走過來,囁嚅地:“我,我要參加黨!”

肖國成一愣。原來這正是他兩天前動手打了的那個同誌。他猶豫地:“你?……”

“對,正是他。”老謝欠起了身,“他叫湯世俊,我介紹他……”

有幾個聲音在喊:“不要介紹了,我們認識他。”

肖國成提醒地:“在這個時候幹共產黨,可不容易嗬!”

“我知道!”湯世俊嚴肅地點點頭,“這幾天好多好同誌輛牲了,黨員少了,我,我得補到他們的位置上。”

會場一時變得很靜。黨員的手卻在沉默裏舉了起來。

“關於組織先遣分隊的事,支部委員會還要向大會報告。”肖國成把指北針遞給了黃長友向他作了個手勢,“先遣分隊,出發!”

那支小隊排成一路縱隊繞過會場,踏上了北去的征途。

伴著年輕人的腳步聲,響起了簫聲。《蘇武牧羊》的調子又戀得淒婉、悲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