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泣淚痛悔那揮之不盡的長夜(2 / 3)

我沉沒在無邊的幽暗之中,流著無言的淚水。

那個蒼老的尼姑撚了撚佛珠,幹癟的雙唇飛快地吟誦著幾句佛經,年輕的尼姑則掩嘴偷偷地笑了。

我流露出極度的焦躁和絕望。

老尼姑見天色已晚,我無處安身,便大發慈悲,非常憐憫我,熬碗稀飯給我吃了後,將我安排在耳房裏歇息。

我獨自睡在堆滿柴禾與雜物的耳房裏。

黑暗幽靜的耳房裏,土台上燃著一支蠟燭。

燭光在微微的山風中搖曳。

我躺在床上,凝望著屋角的一縷發黑的蜘蛛網,有一隻蜘蛛不知疲倦地在搖蕩的網上來來往往地吐著絲……

夜風將窗外的山林吹得颯颯作響,偶爾傳來一陣陣狐鳴猿嚎,令我毛骨悚然。

後半夜,窗口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雨聲中我輾轉反側,思前想後……

昨夜我還睡在一直令我膽顫心寒的拘留所裏,僅僅一夜之間,我卻睡在廟裏。

遠山將塵世隔絕在雲霄之外。

這世界的確是詭譎多變,我活過了苦難的昨天,睡過不眠的今夜,我的明天將會是什麼呢?

後半夜,房內的老鼠聲、蟲聲、柴草聲……聲聲響得使房裏更是寂靜得怕人。

我覺得屋內、床上,好冷好冷。

我一定要刻骨銘心的記住今天這一天,今夜這一夜,待到數年後我再回憶,在一個春天的晚上,一個被逼良為娼的年輕寡婦,剛從拘留所放出來,就百裏迢迢地直奔雲霞寺當尼姑……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整個天空好像在哭泣,哭聲是如此悲哀淒涼,似乎在掙紮,在怒嚎。

天剛蒙蒙亮。

場院內響起了一陣悠悠的鍾聲。

這古老的鍾聲似在淒嚦地呼喚,強烈地震顫著我的心……

尼姑們早早地起床,不一會兒集聚在誦經堂做課誦。

我也隨即起床了。

今天是我在走向另一個“神秘世界”的第一天。

我的身心好沉好重。我真想把昨夜至今畫成一幅凝重的畫,譜成一支憂鬱的歌,寫成一首悲愴的詩!

打開窗子,外麵依舊漆黑。

黑夜似乎不願將天空退給黎明。

一老一少兩個尼姑路過我窗前。

她們蠟黃抑鬱的麵孔,讓我倏然想起我那已逝的母親,和我那遙遠的女兒!

我在尼姑們的一陣清脆悠揚、很富有節奏韻律的課誦聲中,走進正殿,隻見神像、童子、木錢、香爐……件件莊嚴肅穆。

蒲團已有明顯的凹陷。

看來有不少善男信女在此叩拜祈禱。

棗紅色的功德箱上放著一本古舊的油印黃皮書。

我被書名吸引住了:《朝時課誦》

我順手拿起來翻了翻。陳舊的書頁中,字的大小不一,繁簡交雜,無標點,無段落,正當我想看個仔細的時候,一個年輕尼姑大聲嗬道:“心不幹淨的人不能碰!”

一驚之下,我手中的書掉在地上。

高撩簾幔走出來的是一位年過七旬的師太。她神色正然地看著我。

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不僅僅是身心不幹淨,恐怕今生今世再也難以洗淨身心中的塵埃。

我慌忙拾起書,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

我看清那個吼我的尼姑,年紀很輕,穿一身及踝的灰布袍,頭上帶著灰色圓帽,臉圓圓的,牙齒很整齊也很潔白,眼睛晶亮,目光平靜而坦誠。

我搖了搖頭。

她雙手合掌胸前,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便跨出了門檻。

天色已經大亮了。

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朝時課誦》。

我吞吞吐吐地問一位小尼姑:“《朝時課誦》是不是每天早晨洗了手淨了心的人才能可以朝讀?”

小尼姑輕言細語地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

我聽她講佛說偈,對她的神秘以及對佛的好奇,更感興趣了。

她接著說:“我師傅在我進山的第一天就給我講佛偈,挺深奧的。我師傅給我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果明。意思是希望我脫離人間的癡迷愚惑,明法明性,明理明心。”

我好奇地問:“你進山幾年?”

“三年啦。”

“那你幾歲進山?”我拐著彎打聽她的年齡。

“20歲進山的。”

“你20歲進山當尼姑,23歲就看破了紅塵,你為什麼要做尼姑呢?”

她甜甜一笑,坦蕩地說:“緣!”

她講她的故事平淡無奇。

我心裏卻在為一個“緣”字細細體味著。

我向她借了一本《朝時課誦》,仔細地閱讀,我才漸漸體悟到:緣與份、潔與垢、夢與真,在我心中有了一種新的意境。無論痛苦人生還是歡樂人生,無論獨善其身還是普度眾生,對於隻有一次的生命,還是應該有一個完美的答案。

果明忙完了手中的活兒,帶著我細看雲霞寺的家珍。

果明驕傲地告訴我,雲霞寺原本為佛教名山勝地,始建於宋代。主要建築有一天門、二天門、靜心亭、玉靈宮、紫薇宮、威靈宮、帝王殿、祖師殿、娘娘殿、佛舍、齋堂等等。

果明帶著我來到帝王殿。

帝王殿門口左右兩根大柱上刻著一副醒目的對聯:

上聯:主施新雨露始終不懈潤蒼生

下聯:帝著古衣冠時刻未忘扶赤子

走進帝王殿,一眼就能看見威嚴雄偉的四大天王:手執寶劍的增長天王、手調琵琶的持國天王、手握水蛇的廣目天王、手持寶幢的多聞天王。他們手中的四寶,既是佛門法器,又是有趣的寓謎之物。劍有鋒,意為“風”;琵琶能撥出音調,意為“調”;幢能遮雨,意為“雨”;水蛇可順著撫摸,寓意為“順”。合起來意為“風調雨順”。

正殿供奉著玉皇大帝。

參觀完帝王殿,果明帶我來到半山坡的紫薇宮。

紫薇宮內供奉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

我在觀音菩薩麵前久跪不起,我乞求觀音菩薩保佑我的女兒早日康複!

待我起身,我對殿內的四副對聯若悟若悔。

第一聯:

上聯:日月長明乃周行普照萬物之德矣

下聯:天地永存皆覆載運化眾生之道也

第二聯:

上聯:有化化有有亦化

下聯:無生生無無不生

第三聯:

上聯:動行三界定風雲妙觀本身

下聯:靜誦黃庭悟真語昭示我相

最令我感歎的是第四聯:

上聯:淚酸血鹹悔不該手辣口甜隻道世間無苦海

下聯:金黃銀白但見了眼紅心黑哪知頭上有青天

這副對聯用酸、鹹、辣、甜、苦“五味”對黃、白、紅、黑、青“五色”,對得極為精巧工整。在這精巧工整的對句背後,又寓意有不可對人殘暴,不可見錢眼開的勸世醒心。

紫薇宮有夾樓、鼓鍾二樓、南北看樓、南北碑亭、饗亭、南中北三殿、遊廊、春秋閣、望樓等殿堂樓閣共有80餘間,雕梁畫棟、飛簷挑角、金碧輝煌、玲瓏美觀。漫步其中,宛若身在人間天堂。

昔日,我置身紅塵,為了不寂寞,常常尋找或製造不寂寞,卻忽失了不寂寞之後,寂寞又會緩緩升起,將自己濃濃地籠罩其中,讓人無處遁逃。

而今,在這空曠的寺院裏,這種極度孤獨寂寞的感覺,是一種真實的夢境,這孤獨寂寞也充滿了一種五彩繽紛的顏色,讓人在這些多姿的顏色中可以真正的思索、悲傷、或者快樂。

黃昏時分,站在紫薇宮門前,遙望遠山叢林,不禁讓人想起一首遠古的詩: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我隨著果明來到紫薇宮後麵。

遼闊的夕陽下,林木蔥鬱、環境幽雅,灌木疏密相間,參天古樹倚石而長,枝葉遮天蔽日,根莖和藤蔓盤根錯節,林間小道和石坡婉延曲折,各種千奇百怪的岩石突兀而生,千奇百怪的各種熱帶植物、野花、野草和苔鮮爭奇鬥豔。

果明帶著我來到雄渾高峻的石岩邊。岩邊有一汪溫泉,溫泉的水清澈透明,水麵熱氣氤氳,冉冉縹緲。

果明介紹:這溫泉裏的水溫常年保持在45度左右,不受季節與氣候的影響,水中含有鈣、鎂、鈉、鉀等多種礦物質,能治療關節炎、皮膚病、婦科病、神經衰弱等多種疾病。

正在此時,後麵兩個尼姑趕上來了。

她們一道拉著我,脫光衣服,沿著泉邊的石坎下到水中洗澡。

我躺在水中環望四周,群山環抱,莽莽蒼蒼。彩色迷霧飄蕩在山間。翠綠、鮮黃、腥紅的草木錯綜渲染著山穀,色彩明豔。遠方隱約可見的山脈綺麗、神秘、沉靜、深邃,與藍天、白雲、山、水共呼吸,與“上帝”靠得更近。

我想,我再也不願意將自己抽身出來退回到那個喧鬧的滾滾紅塵中去了。

洗了個溫泉澡,夜裏我睡了個好覺。

早晨起來,窗外似有昨夜的微雨,霧氣自澗下升騰如炊煙縹緲卷舒,一如拋輕紗而飄舞的神女的麵容。

山腰,崎嶇叢莽之中,忽然傳來瀟瀟雨響,聽似溪流潺潺。

一泓瀑布從高高山崖的壺口狀石崖噴流而下,瀑布的若幹水簾從天而降,其下麵的水潭宛如一片湖泊。

潭前亂石成陣,撕開數縷水流,聲喧如驟雨。

再抬眼望去,兩側山林,層林盡染紅、黃、綠色,或分或混,漸潤藍天,拂挽白雲,似在畫中化為詩。

我來到誦經堂,像尼姑們一樣打坐,按照《朝時課誦》中的字節開始誦經,可不到幾分鍾,不知怎的我就胡思亂想起小時候村裏的老人們講的一些信不信菩薩的幾個故事:

偷牛人敬菩薩,祈求菩薩保佑他日後平安無事!

失牛人敬菩薩,祈求菩薩保佑他早日能找回牛!

菩薩在收受兩個人的香錢和貢品後都說:我盡力而為!

兩個人後來都知道菩薩的這種答複後,氣得大罵菩薩是個賤種!

很久以前,村裏有個王老五,婚後十年妻子一直不孕。王老五急得到百裏外的獨山千子廟裏敬菩薩。他聽說誰能將菩薩口中的珍珠拽出來放入女人的懷裏,這女人就一定能兒子。王老五費了一整天的時間,將菩薩的下巴打碎了,取出口中的珍珠高興地走出廟門,誰知沒走幾步,他的頭猛然前後掉轉了個方向,好不容易摸回家,已是口唾白沫,人事不知。妻子嚇得連夜背著丈夫上山,修複了菩薩的下巴,還原了珍珠,燒了七七四十九天香,王老五才得以身複原狀。

從前有一年,全鄉久旱無雨,鄉親們舉行隆重儀式,祈求齊天大聖菩薩能及時呼風喚雨。齊天大聖菩薩果真顯靈。不一會兒全鄉普降甘霖,福及鄉親。村裏有一位中年大漢就是不信這套邪法,大罵鄉親們太愚昧無知。結果,夜裏在家中發瘋了,第二天不停地翻跟頭撞牆跳水塘鑽泥田喪命……

我不太相信這些玄乎的迷信故事,世間的鬼靈是都是人自己的言行所為所致。正如一位作者說的:人中有鬼,鬼中有人,人會做鬼事,鬼會做人事,人變鬼不難,鬼變人不難,隻因都在那一瞬間。

我悄然地回到我住的耳房裏,續讀著倪萍的《日子》,書中倪萍談她痛恨同居,後悔同居。我也何嚐不是呢,我更痛悔自己不僅是與男人同居,而且還出賣過自己的靈與肉!

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一個與我同居的陌生男人殺死,正在一塊一塊地肢解著我鮮血淋漓的屍體……

我被噩夢驚醒了。

我趕緊在黑暗中摸索著點亮了蠟燭,摸摸臉,擰擰手,有了知覺。

我還活著。

活著的感覺真好!

我又可以思戀我遙遠的可愛而又可憐的女兒了。

回想起幾年前“六一”兒童節女兒給我講的那個最古老的故事:

從前,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兩個和尚,一個老和尚與一個小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兩個和尚……

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女兒用甜美的歌聲給我唱的《雪娃娃》:

山風吹,飄雪花,

雪地上站著個雪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