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牧與豢:如何養豬(1 / 3)

古漢語中指代馴化這一現象的詞彙相當豐富,從語源學和字源學的立場去分析,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文化信息等待後人去發掘。常用的一組語詞如牧、豢、養、馴,表麵看起來似乎意思相近,彼此在多數場合均可互換通用。但是從根源上分辨的話,這四個詞中的每一個都有其獨特的語義發生背景和直觀的原型表象,因而是無法混同的。簡單地說,牧、豢、養、馴四個字的造字表象不用遠求,就潛藏在其字形結構中。

牧字從牛,豢字從豕,養字從羊,馴字從馬,這一簡明的事實即使在當今的簡化漢字中依然保留了下來。由此不難得出判斷,它們最初分別指對牛、豬、羊、馬四種主要家畜的馴化。這種情況表明,在抽象思維能力尚不發達的初民社會,本不存在一般意義上的馴化概念,隻有針對具體的直觀對象的馴化概念。漢字的象形指事特征為我們完整地保留著這種具體性思維的活化石材料。

進一步的辨析還可以發現,古漢語中關於馴化的詞彙不僅與不同的動物對象有關,而且也隱約透露著馴化方式方法上的微妙差異。舉例來說,針對牛的“牧”一詞便同針對豬的“豢”一詞決不相同。

西方的神話和史詩裏有“牧豬奴”這樣的角色,大約相當於中國人所說的牧童、羊倌兒或放牛娃一類社會職屬,這顯然表明在許多文化中確有將豬當做牛羊那樣的放牧對象的情形。古希臘有一個紀念穀物女神珀耳塞福涅的節慶叫塞斯莫福裏亞節,人們屆時將豬、麵餅等投入到地下洞穴裏,那裏被認為是女神所去之處。希臘神話中有一個相應的故事說,當初珀耳塞福涅女神被普路托帶走時,一位叫做歐布路斯的牧豬人湊巧在那裏放豬,他的豬群掉進普路托帶走珀耳塞福涅女神的大地裂口裏去了。節慶中扔豬於洞穴的做法就在於紀念歐布路斯丟掉的豬。這個神話中講到女神與豬的關係,我們擬在下章中探討,這裏隻需注意牧豬的問題:古希臘人把豬成群地放牧在野外,由專職的放牧人來看管。這位丟失了豬群的歐布路斯便是職業牧豬者。他的社會地位如何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從荷馬史詩來看,這種牧豬工作是由奴隸來承擔的。

《奧德修紀》卷十三智慧女神雅典娜對將回鄉的奧德修說:“首先你要到你的牧豬奴那裏去;他對你是友好的,你可以在豬群旁邊找到他;那些豬正在鴉岩和阿瑞杜沙泉水那裏,吃它們喜愛的橡食和使豬肥壯的黑水。”這段話可以看做西方文學中最早反映的牧豬情形。

同書卷十四還較詳細地描繪了當時養豬的環境設施:

那個院子美好寬大,四麵空曠,是牧豬奴為了牧養他主人的豬自己建築的,……他用巨石築成院牆,上麵栽上刺梨,在牆外又砍下烏黑的榭木,密密層層地插上圍樁;在院裏他又做了一排豬欄,共十二個,給豬睡覺;每個豬欄裏關著五十頭睡在地上的豬,都是傳種的母豬;公豬都睡在豬欄外麵;公豬數目比母豬要少得多,因為那些高貴的求婚弟子把它們吃掉不少;牧豬奴總要把最好的肥豬送去;它們共有三百六十頭。四條像野獸一樣凶猛的狗經常睡在豬群旁邊;也都是那個傑出的牧豬奴養大的。牧豬奴這時正切著光亮的牛皮,給他的腳做鞋子;另外三個奴隸都趕豬到不同地方去了。

從這些生動的記述中,讀者好像能夠看到那三千年以前的寬大豬欄的總體布局和細部結構,甚至對其畜養方式、用途及數量規模都有了清楚的認識。我們了解到,當時古希臘的養豬業已經高度發達,成為社會生產的一個重要領域。像主人公奧德修這樣一個貴族家庭,專門從事牧豬的奴隸已達四人之多,還用四條狗作為輔助,僅睡在十二個欄內的母豬數量就可達六百頭。其規模效益恐怕不會亞於後代的專業養豬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古希臘人的養豬方式為放牧:四位牧豬奴中一位在家照管豬欄和處理雜務,另外三位“都趕豬到不同地方去了”。同書卷十六開篇寫道:“在清晨奧德修和那個傑出的牧豬奴在茅舍裏生了火,開始準備早飯,把牧人和豬群都打發走了。”這個細節似可表明當時的放牧豬群采取的是早出晚歸的方法,讓每一位牧人趕著各自的豬群到不同的地方。這樣做也許因為豬的總數太多,如果大家都聚在一起恐怕找不到足夠充足的食物。假設睡在欄外的公豬數量是母豬數量的一半,那麼就是三百頭,合起來共有約九百頭豬,三個外出的牧豬奴每人平均要放牧三百頭豬左右,難怪他們要起早貪黑地“到不同地方去”呢。除了野生的橡實和天然的礦泉水之外,如此龐大的畜群是否還有更多的野生和人工食物來填飽肚子,我們已無從得知了。僅靠食草很難增加體重的豬究竟是如何通過漫遊式的放牧而長肥的,這乃是荷馬留給後人的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