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寶玉鬧得人事不省,當下眾人七言八語,有說送祟的,有說跳神的,有薦玉皇閣張道士捉怪的,鬧到晚上,祈求禱告,百般醫治,並不見好。別人倒還罷了,黛玉早躲在瀟湘館哭得死去活來。鳳姐知道了,便叫平兒封了兩瓶暹羅的供茶,帶了丫頭,親自送到瀟湘館來。
那黛玉獨自坐在窗下,已哭得淚人一般。見鳳姐來了,臉上有些訕訕的。一邊拭淚,一邊忙命紫鵑接過茶來,又向鳳姐道謝。
鳳姐想,索性今天把話說開,給她去去心病!於是遣退丫頭,拉黛玉到床榻上躺下。黛玉隻是臉紅不語。鳳姐拉著她的手娓娓說;“我的好妹妹,眼中的淚水也是有數的,寶兄弟不過偶撞風邪,必能好轉,你何苦在這裏淚珠滾滾!你滿腹詩書,難道沒聽過那塞翁失馬的故事?寶玉銜玉而生,自有貴人相佑,就連妹妹的終身,怕也早仙緣有定呢!”
黛玉急了,推她道:“你又跟白日裏一樣混說!”
鳳姐忙回道:“你看看我哪裏像是混說?我今天卻要跟你說幾句正經話呢!”
黛玉見她果然鄭重,才滿心好奇地側耳傾聽。隻聽鳳姐說道:“妹妹孤身在此,上無父母關愛,下無兄弟扶持,多少委屈苦楚說不出來!隻是人活世上,總要把事情往好處去看。別說老太太是真心疼你,我也是盡心照顧,單說寶兄弟的心裏,除了妹妹,怕也擱不下別人了。有這幾點,你還憂慮什麼?眼下,你也不需怨天憂命,也不需多思多慮,隻放寬心保養好自己的身子。有老太太做主,有我隨時關照,滿府裏誰敢不把你放在眼裏?若不聽我勸,一味糟蹋自己身子,弄得病骨支離的,即便我安排得萬事俱備,隻怕心事也終要虛化。”
黛玉聽了這樣,一時百感交集,定下神來仔細琢磨,更覺得這些話句句撞在自己的心坎上。隻不解鳳姐為何這樣心疼維護自己,又不知從何問起,隻怔怔望著鳳姐。鳳姐明白她的意思,自己解釋說;“我第一次見到妹妹,心裏就愛得了不得。妹妹是仙女一樣的人物,我怎麼舍得你受一丁點委屈。我雖掌管著合府的事務,每日忙得不可開交,卻沒有一日不掛念著妹妹。你也知道我的為人,素來最看不得期期艾艾,最受不了人情淡薄!說什麼金玉良緣,我冷眼旁觀,隻怕唯有妹妹這樣的人品才貌,心地見識才跟我們寶玉相配!你隻管養好身體,從今後再不可輕易流淚,諸事都有我呢!”
話未說完,黛玉已撲倒鳳姐懷中抽涕不止,鳳姐少不了百般安慰,又喚紫鵑進來給黛玉擦淚,洗臉,直安頓黛玉睡下,方扶著平兒出來。剛回到房裏,忽然也著了魔一般鬧將起來,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犬殺犬,見了人瞪著眼就要殺人。眾人一發慌了。周瑞家的帶著幾個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奪了刀,抬回房中。平兒豐兒等哭的哀天身叫地。第二天叔嫂二人一發糊塗,不省人事,身熱如火,在床上亂說。到夜裏更甚。賈母、王夫人、邢夫人並薛姨媽寸步不離,隻圍著哭。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各處去尋覓僧道,鬧的上下不安。
看看三日的光陰,鳳姐寶玉躺在床上,連氣息都微了。合家都說沒了指望了,忙的將他二人的後事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等更哭的死去活來。隻有趙姨娘外麵假作憂愁,心中稱願。
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已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偏趙姨娘在一旁說了些“讓哥兒早些安心去了”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賈母照臉啐罵出來。正不可開交,忽聽見空中隱隱有木魚聲,念了一句“南無解冤解結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險的,找我們醫治。”賈母王夫人都聽見了,便命人向街上找尋去。原來是一個癩和尚同一個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樣?但見: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有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醃臢更有一頭瘡。
那道人是如何模樣?看他時: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因命人請進來,問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長官不消多話,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來醫治的。”賈政道:“有兩個人中了邪,不知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之寶,可治此病,何須問方!”賈政心中便動了,因道:“小兒生時雖帶了一塊玉來,上麵刻著‘能除凶邪’,然亦未見靈效。”那僧道:“長官有所不知。那寶玉原是靈的,隻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今將此寶取出來,待我持誦持誦,自然依舊靈了。”賈政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塊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長歎一聲,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人世光陰迅速,塵緣未斷,奈何奈何!可羨你當日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