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死神的夢想
……大火,好像妖豔的紅花在這黑夜中盛放。
房子熊熊地燃燒著,火焰吞噬掉了眼前的一切。厄運、悲劇、饑餓、貧苦——那些肮髒卑微的人生,如同房子的木頭一樣,漸漸被燒成了灰燼。此刻的黑暗,也在這火光的灼燒下淡薄起來。
小男孩默默地注視著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家,麵無表情,眼睛裏流露出的是對什麼都不關心的呆滯。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熟悉的街坊跑過來提水救火。
一位大嬸同情地撫摸著小男孩的頭,對身邊的人說:“這孩子,一定是嚇壞了。他的父母現在還在裏麵沒救出來呢。”
其實,不是這樣子的。小男孩抬起頭,看著頭上一臉同情的大人們,多想跟他們說:“其實,我在笑呢。”
第一次想開心地大笑。
他撲進了大嬸的懷裏,悲慟地號啕大哭。滿溢而出的淚水簌簌而下,沿著脖子滑到了肩膀,像雨點般打濕了衣服。
所有的眼淚都是假的。
“求求你們,救救我的爸爸媽媽!”
讓他們都下地獄吧!
大嬸傷感地抱住小男孩,憐愛地抹去他雙頰的淚水:“好孩子,別哭,別哭啊!”
小男孩的肩膀無助地顫抖著。他轉過那張滿是淚水的臉,凝視著映亮半邊天的大火。在他的瞳孔裏,那大火就像是一朵紅花在綻放,多麼美麗啊!他想。那張小小的唇無聲地扭曲成笑的形狀,這是死神的笑容。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他便是死神了,帶給別人死亡的神。
很久很久以後,他的名字將在人世間流傳,那是神一樣的名字——琉克。
他剛出生時是沒有名字的,亦沒有家,孤獨是他的全部。
他記不起自己父母的模樣,自己第一個能叫出的名字估計是福利院的劉奶奶。
在福利院,他一直待到五歲。
那時候的所有記憶都那麼瑣碎紛亂,統統隱沒在模糊的大腦深處。唯一能記清楚的,是劉奶奶慈祥地抱著自己,坐在院子裏,哼著那首老掉牙的童謠。他躺在劉奶奶溫暖的懷裏,看著漫天的繁星,無憂無慮。
夏夜的微風輕輕吹過,院子裏的葡萄一串一串地蕩下淡淡的芳香。一顆流星劃過寧靜的夜空,帶著他的天真無知,然後墜落在一個恍惚的時光斷流中。
那年最後的夏天,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秋天的時候,劉奶奶帶著一對陌生的男女來到了他的麵前。他們應該是夫妻,看起來很和善。站在他們的麵前,他低著頭,感到很窘迫。
那個男人樂嗬嗬地看著他,一隻手摩挲著下巴,像是打量著一件可琢的藝術品。而那個女人則蹲下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糖果,不停地往他的手裏塞。
“吃吧,吃吧!小破乖,小破真是個乖孩子!”
小破,應該就是他的新名字。他覺得這個名字難聽極了,喉嚨頓時湧上一股胃酸。
“小破,以後我們就是你的爸爸媽媽了,快,叫爸爸媽媽呀!”
女人張開了笑臉,渾身散發著劣質香水的味道。臉上那些庸俗的脂粉反射著廉價的光線,從咧開的嘴巴裏可以看到發黃的牙縫裏還殘留著的青菜的渣滓。
他含著那顆甜得很假的糖果,看著那對夫婦,在劉奶奶的催促下不情不願地叫了一聲:“爸爸,媽媽!”
女人臉上匆匆掠過了一絲不悅,他看到了。
他討厭這對夫婦。打從心底裏生出的厭惡感,像苔蘚一樣黏附在心上,怎麼也甩不掉,就像他不喜歡的那個名字,伴隨了他的人生好幾年。
——小破。
小破多麼不願意離開福利院啊,可是無論他怎麼哭鬧,那個男人還是硬把他抱在懷裏,塞進了一輛麵包車。
他在漸漸遠去的視野中,失去了他懷念的福利院。可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比地獄還要恐怖的家。
不能稱之為家,電視上說,這種地方叫賊窩。直到那時,小破才知道,那對夫婦是以偷盜為生的壞人,他被領養回去,隻是用來做賺錢的工具。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到那裏時,屋子裏已經有一個比他還小一點的男孩羞怯地躲在牆角,手上沾著來不及擦掉的白飯粒。
男人一走進去就一腳把椅子踢飛到小男孩的身上,罵道 :“兔崽子,敢偷飯吃!”
小男孩委屈地流下眼淚:“可這是昨天晚上的剩飯……”
“就是倒進廁所也不給你吃!”男人惡狠狠地走過去,猛抽了小男孩幾個耳光。小男孩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小破看到這一切,從頭一直冷到腳。那個女人在後麵推著他,掐他的脖子,那陰險狡詐的聲音完全剝掉了先前溫柔和善的偽裝。
“兔崽子,看什麼呢,還不給老娘滾進去?!”
很久之後,他仍記得這個如噩夢般的聲音,就如同一張打開的網把他團團打包,扔進了潮濕陰暗的地獄裏。
可笑的是,這個家庭在街坊眼裏卻是和和睦睦的。人們哪會想到,這裏實際上充斥的不是親情的溫暖,而是冷冰冰的暴力虐待。
他們被收養,隻是為了被訓練成小偷。
火光映亮了人群中許多焦急的臉龐。小破站在火災現場,凝望著熊熊燒向夜空的火舌,潸然淚下。
“嗚嗚嗚,我的爸爸媽媽沒有了,他們都死了!”
人們紛紛表示同情。沒有人想得到,在那張催人淚下的可愛小臉蛋下麵卻暗藏著邪笑。
他們死了好!
消防員不停地往裏麵噴水,火勢控製了一些,一隊消防員從大火裏衝了出來。
“有人被救出來了!”周圍的群眾歡呼雀躍。
有人推了小破一下:“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的父母!”
不可能!
小破不敢移動一寸,他害怕被抬上救護車的是他憎恨的那兩個人。那時候他年紀還小,雖然自己十分不情願,但還是被大人們簇擁著推到救護車前。
躺在擔架上的是一個小小的身軀,小破鬆了一口氣,他知道那個人是誰。那張在氧氣罩下被熏得黑黑的小臉蛋看起來多麼熟悉啊!
他還活著。
小破激動地移動腳步,走到他的身邊:“小涵,你還好吧?”
小涵是比他早來這個家的那個小孩。
他睜開了眼睛,勉強衝小破笑了笑:“哥,我沒事。”
他握上小涵的手,眼淚掉了下來。
雖然不是親兄弟,但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吃不飽飯是常有的事。他們常常在死寂的深夜裏,跑到廚房偷吃垃圾桶裏的剩飯剩菜,吃得自己都嘔吐起來。
蛋糕、可樂、麵包、炸雞腿……這些對他們而言簡直如山珍海味一般的食品,隻在夢裏出現過。有一天,這些全部出現在他們麵前了。
那天是小涵的生日。
他把它們全部畫在紙上,然後把畫紙揉成了一團,遞給小涵 :“吃吧,吃吧,很好吃的。”
“可是……”小涵猶豫著。
最後饑腸轆轆的他毫不在乎地把紙團塞進了嘴裏,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他第一次嚐到紙原來是這樣的味道。他絕對不想再吃第二次了。
小涵也把心一橫,咬掉了畫紙的一角。
“好吃嗎?等哥長大了,再請你吃好的啊!”
“嗯嗯!”小涵重重地點點頭。
留在童年的諾言,隨著陳舊的時光一起腐爛了。
那天晚上,他們終於決定要逃出這個魔窟。他和小涵趁“父母”睡著的時候,躡手躡腳地割斷了房間的電線,這樣就可以偽造成電路失火的假象。這是他從電視上學到的。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壞小孩,因為懂很多幹壞事的方法。
他就是天生的惡魔吧。
火很快躥起來了,從窗簾一瞬間蔓延到了天花板,整個房間的溫度高得嚇人,他和小涵突然驚慌起來。離開的時候,小涵不小心被倒下的櫃子壓住了。他搬不動它,他隻有六歲,三餐不飽,虛弱得連逃跑都沒有力氣。
“哥,你走吧,不要理我!”小涵一把推開他。
他固執地不肯離開,可火勢卻越來越大。
小涵哭了起來:“哥,你快點走,不然,我們都會死的!”
他不得不離開。
小涵向他做了最後的告別 :“哥,如果我死了,你要記住我的名字,我叫蘇語涵。”
蘇語涵,我記住你了。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自從小涵在那天被送往醫院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蘇語涵了。
從那以後,他便開始一個人孤獨地生活著,利用自己邪惡的天賦,在爾虞我詐的世界上堅強地生存下來。
那段日子小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那仿若是一場冗長的夢境,永遠沒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