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5年(康熙四年)的8月,京城發生了一點小小的人事變動,將一個叫作楊光先的不懂數算,不通星象的官員,調任欽天監正。當然,對偌大帝國而言,在其統治機器中,有若幹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是不會影響運轉的。但是,他謀到這個職位,卻是由於此人非常之“陰損”,害死了幾十口人,才當上大清王朝國家天文台的台長,而且,一當就是四年。
由於他壓根不懂曆法,哪月當閏,哪日當食,都是一筆糊塗賬,老百姓也就隨著他,過起四時八節都不準確的懵懂日子。這是發生在大清帝國康熙四年至八年的笑話,反正地球也不會因為這位天文台長狗屎而不轉,老百姓也不因為該食,不食,不該食,天狗把月亮吃了而睡不著覺。中國人在這方麵,特別具有修養,耐心地等他玩兒不轉的時候自動下台,很少把不稱職的官僚給轟下去的。
“損”是北京方言,意同“缺德”。“損”,加上“陰”,比“缺德”,似乎更壞一點。楊光先此人,不學無術,一無所長,本事有限,但“陰損”,卻是強項。精通整人之道。在使別人倒黴,給別人製造不幸方麵,稱得上是行家裏手。據《清史稿》:“國初,命湯若望治曆,用新法頒《時憲曆》,書麵題‘依西洋新法’五字,光先上書,謂非所宜用,既又論湯若望誤以順治十八年閏十月為閏七月,上所謂摘謬辟邪諸論,攻湯若望甚力。”
楊光先就是這樣一個自封的道德警察,一個以捍衛道統自任的偽君子。他深諳黃鼠狼單撿病雞咬的道理,一隻病雞,也就是失去抵抗能力的雞,而一隻失去抵抗能力的雞,也是不用費力就可能咬住並咬死的雞。在15世紀的中國人心目中,一個黃頭發、藍眼珠的外國佬,被視作異端,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這個外國佬,引進的伽利略天文學理論,改了中國老祖宗的曆法,被視作邪說,也是不必奇怪的事。這位來自日耳曼的科隆人湯若望(Schall von Bell, Adam),恰恰是隻毫無疑義的病雞,不咬這隻異端邪說的外國雞,還咬誰?
黃鼬咬住一隻病雞的時候,決不假道學,假正義,目的就為果腹。而整人為業如楊光先者,通常不會承認自己是一隻尖牙利齒的黃鼬,而總是要豎起堅持什麼,捍衛什麼的大旗,振振有詞地來咬你。所以,他著《摘謬論》和《辟邪論》兩書,高調與棍棒齊下,批判和揭發同舉,攻擊湯若望。但是,他白忙活了,背後沒有強勢力量的支持,跳嚷半天,無人響應,因此,隻好草草收場。
不過,這小子陰損得很,暫時收兵,並不罷休,等待機會,東山再起。
平心而論,那位懷著宗教熱忱的日耳曼人,背井離鄉,不遠萬裏,1622年(明崇禎二年),來到中國,傳教的同時,帶來西方文明,某種程度上起到科學啟蒙的作用,應該是有其積極意義的。如果明代的政治不那麼腐敗,官吏不是那麼貪黜,李自成、張獻忠不被逼得起來造反,從15世紀就趕上西方世界進入工業文明社會的主流,也許中國早就是發達國家了。
作為耶穌教傳教士的湯若望,來到京城,很快與中國知識界的精英,如徐光啟,如方以智,成為朋友。“崇禎初日食失驗,光啟上言台官用郭守敬法,曆久必差,宜及時修正。莊烈帝用其議,設局修改曆法。光啟為監督,湯若望被征入局,掌推算。”(《清史稿》)崇禎於是任用這個外國人,來當中國天文台的主管曆法的官吏。讀史至此,真是為明朝這位末代皇帝喝彩。如此胸懷,如此氣度,比之今天那些對改革開放仍在搖頭不已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
順治給朱由檢立碑時評論道:“凡末世亡國之君,覆車之轍,崇禎帝並無一蹈焉,乃身殉宗社,不引天亡之言,亦綦烈矣!”認為他不是一個很糟糕的皇帝,因為明代中後期,是一個極其封閉內向的封建社會,執行鎖國政策,“一板不許下海”,中國是從那時開始,一蹶不振的。然而,崇禎重視湯若望的西人曆法,改造傳統的大統曆,比現在那些聞夷,聞洋,聞西方,聞外國則倏然色變者,有這份擇善而從的既清醒又開明的心態,難能可貴。
據後來揭發楊光先的材料,說他“在故明時以無籍建言,希圖幸進,曾經廷杖,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棍徒也”。何謂“棍徒”?就是有事沒事,逮誰就咬誰一口的市井混混之流。但是,在明朝為千戶長的楊光先,看到崇禎皇帝拍板用這個湯若望,他當然不敢張嘴呲牙了。等到清人入關,他認為時機到了,誰知滿族統治者既沒有漢族那種因循守舊的習氣,也沒有祖宗之法的束縛。多爾袞甚至會想:你崇禎帝設局令一個老外來修改曆法,俺攝政王幹嘛要承襲你們漢族的華夷畛域的界限?好,他索性提拔湯若望為欽天監第一把手,並將湯所製定的西式曆法,命名為《時憲曆》,頒布實行。給湯若望加官晉爵,“由太仆寺卿改太常寺卿”。“順治十年,賜號通玄教師”,“旋又加通政使,進秩正一品”(《清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