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疑案(3 / 3)

關於龔自珍和顧太清的這段“丁香花公案”的愛情故事,因為涉及到詩人最後的暴卒,清末民初,也曾沸沸揚揚地熱鬧了好一陣。

既有曾樸的《孽海花》,冒鶴亭的《太清遺事詩》,言之鑿鑿;也有孟森的《心史叢刊/丁香花》,蘇雪林的《丁香花疑案再辨》,矢口否定;更有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認為:“定庵出都,(因主禁鴉片)得罪穆彰阿,外傳顧太清事,非實也。”別證其無。

但我寧肯相信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所說到的,“故豔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自珍“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墨間。”據此論點,觀堂先生對男女情愛的正經,古板,道學,迂腐,姑置勿論。但他認為龔詩所寫,並非向壁虛構,這個學者的斷言,是值得采信的。

龔自珍在禮部祀祭司行走,主客司主事,官微職閑,備受排擠,後來,能夠到奕繪的宗人府,謀得一份俸祿,若無強有力的奧援,是很難獲此美差的。她的丈夫,龔自珍當差的宗人府長官,乾隆曾孫貝勒爺奕繪,倒也是個禮賢下士的上司,而且還是一位能夠與妻子唱和的詩人。他很愛這個其實有著漢族血統的江南才女,為了能和她結婚,還不得不設法為她改隸旗籍。

而詩人龔自珍終於得以走進太平湖畔的貝勒府,誰能說不是顧太清為其杭州同鄉,對丈夫施加影響的結果呢?這位有著滿洲和蒙古習俗的野性,又得到江南水土潤養的女人,有其柔美溫雅的一麵,也有其奔放熱烈的一麵,她能毫無顧忌地說項,不怕風險地引薦,除了鍾情,除了愛戀,找不到別的什麼解釋。於是,她對於這位有可能因公因私,從此出入府中的龔自珍,他的浪漫,他的情感,他的文學魅力,以及那種“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放蕩色彩,不為所動,也是不可能的。

從太清春的《落花集》、《漁歌》等詩詞作品來看,她其實是既懂得情,更懂得愛的一個極風流、極嫵媚的女人。然而,1838年(道光十八年),當貝勒奕繪的官銜被革職,世襲被褫奪,在抑鬱中去世以後,作為嫠婦的顧太清,在家庭中便一落千丈,何況奕繪的正室,和繼承人合謀起來,要將她和他置之死地,而仍沉迷在姑且認為是柏拉圖式愛情中的詩人,竟渾然不覺,還在為她寫“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表白自己的不渝之情。

即使,龔自珍比離他家不遠憫忠寺內的海棠花,還要純淨,顧太清比離貝勒府不遠太平湖畔的丁香花,還要明潔,他們這種無瑕的感情,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非其族類的女人,她戀上了一個絕對被視作異端的叛逆男人,這種近乎十惡不赦的對傳統,對體製的挑戰,必然是要斬盡殺絕的。

龔自珍一生,其實主要隻做了三件事:

一、賭命運;

二、賭愛情;

三、賭文學。

然而,上帝從來不會給人百分之百的,結果,文學上獲得極大成功,命運上遭遇完全敗北,愛情上更是交待出去他的生命。

其實,封建社會的專製製度,之所以萬世不墜,就在於對待異端分子的高度一致上,如龔自珍,如顧太春,哪怕隻是表現出一點點相異的觀點,一點點不同的做法,一點點反對的態度,一點點抵抗的念頭,等著吧!這部國家機器,上至最高統治者,下至最低的衙役皂隸,刀兵棍徒,保甲裏正,巡丁邏卒,傾巢出動,全力以赴,悉心從事,上下一致,除惡務盡,必幹淨徹底而後止。因此,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沒有比他失敗得更慘的文人。

他的喜賭常輸,雖輸猶賭的惡習,很像沙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詩歌領域的開創意義,不亞於英國的拜倫、雪萊;他與貴婦人的風流韻事,與風塵女子的狹邪冶遊,法國的大仲馬、巴爾紮克之輩,根本望塵莫及。至於他那些披肝瀝膽,喚醒國士的警世之作,堪與雨果作品對於法國,馬雅柯夫斯基對於俄國,在革命中所起到的作用可相媲美。甚至他最後不知是鴆酒暴斃,還是梟首而終,與普希金、萊蒙托夫決鬥飲彈,不治身亡,雖同屬別開生麵之死,但他死得更為蹊蹺。

1839年至1841年(道光十九年至二十一年),是他創作的高產期。生命之燭燃點到最後,爆發出璀璨的光華,他以幾乎日寫一首七絕的進度寫成的這部《己亥雜詩》,達到了他一生成就的最高峰。

然而,他的人生賭博的命運,終於也到了終點。

他的一生,極其短促,隻活了四十九歲,就被追殺他的人下毒鴆死了。按照中國文人越活越縮水,越回旋,越活越糊塗,越顛倒,甚至活到最後,越混賬,越萬人嫌的常規,我懷疑,龔自珍活到七老八十,還有思如泉湧的才華?還有目空一切的豪邁?還有指斥海內的勇氣?還有匡時救世的雄心?

我也不敢揣測。因此,他的短命,固屬不幸,但他的形象,卻在後人的記憶裏留下了完美。

這一點,值得還活著卻不怎麼檢點的文人,引以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