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也牧與丁克辛(1 / 3)

馬克思說過:“一切發展中的事物都是不完善的。發展隻有在死亡時才結束。”因此,看待一個曆史進程,就必須承認這種循序漸進的完善,因此,也就不能不承認任何發展,存在著不完善的客觀必然性。認識到這一點,當時過境遷以後,便能多少獲得從容和冷靜。

經過半個世紀歲月的沉澱,從1949年開始的中國新文學,確實從初始的幼稚、淺薄、浮躁、狂熱的生澀期,進入到沉靜、理智、求實、穩健的成熟期。正如人的成長過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那樣,能夠以尊重曆史的態度,講究辯證法的精神,來回顧這條我們走過來的文學道路。

於是,能夠坐定下來,寫一部更真實的,更完整的文學史,總結這五十年來正麵和反麵的教訓。或者,將以前的文學史中那些屬於政治需要的泡沫文學,屬於假大空的躁狂文學,屬於一過性的應時文學,屬於催熟起來的翻身文學,回歸其本來不屬於文學的位置。或者,將以前文學史中那些故意抹煞,惡意批判,一棍子打死,從此銷聲匿跡的文人及其作品,重新予以認識,給予評價,使其回到文學史的章節中來。

於是,那些論理應該忘記,但又不能完全忘記,已經埋沒得太久,疏遠得太久的故人舊事,那些名字,那些形影,便一一浮出水麵。隻是可惜,桃花依舊,人麵何處,就不能不令人悵惘。

我不知道蕭也牧這個名字,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起?

他可以說是全國解放以後,第一位因作品受到批判的作家。假如這也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的話,我想他可以享受這樣的“光榮”。對部分作家和作品的所謂批判,其實早已有之,如王實味的《野百合花》、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和《在病院中》,都是當年整風時期榜上有名的。

但新中國成立以後,蕭也牧卻是第一個被點名批判的。

如果說,杜甫寫諸葛武侯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詩句,是對未能施展抱負和才華的人的一種發自內心的惋惜。那麼用之於蕭也牧,當無不可,這顆過早殞落的流星,真使我們歎息不已。如果不是命途多舛,蹭蹬半生,按他所展現出來的創作實力判斷,絕對有可能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至少不弱於,或者略勝於那些來自解放區的作家同輩,則是可以肯定的。

然而,他像春天飛來的第一隻燕子,才帶來一絲不穩定的春色,便遇到了新中國成立後首次文藝整風的疾風暴雨。於是,他還未來得及寫出錦心繡口的文字,那“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的落英繽紛,狼藉凋零的局麵,便將他的才華徹底埋葬了。

從那時起,這也是階級鬥爭的必然,中國作家的命運,便係於作品的命運。常常因為作品的被批判,作家也就跟著一敗塗地,蕭也牧的文學生命力,尤其脆弱,簡直不堪一擊,一棍子打下去,再也直不起腰來。

也許,這是曆史發展的辯證法,總得有人付出代價,讓後來人獲得教訓。像我,當時隻能算是一個文學青年,初試筆鋒,不也搭上20世紀50年代的“右派”末班車,從此碧落黃泉了嗎!但幸運的是劫後餘生,我們趕上了“文革”以後的新時期文學,而蕭也牧沒能熬過十年浩劫,便是永遠的沉沒。

1999年,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之際,我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編選一部《中國短篇小說五十年集》的時候,回顧半個世紀來林林總總的創作,老實說,在審視共和國成立初期的那些公式化、概念化、標語口號、圖解政治之作,屢屢被那些不忍卒讀的小說,攪得昏頭漲腦之際,蕭也牧發表在1950年1月號《人民文學》雜誌上的《我們夫婦之間》,不能不說是一篇出類拔萃的佼佼之作。

即使五十年後讀來,那種溫馨的情調,細膩的筆觸,內心的探求,人性的描繪,還是令人怦然心動的。在那裏,我們讀的是人,而不是荷載革命的符號。

我回憶起五十年前翻開這期刊物的體會,那時我是一個文學青年,對解放區文學,如同看那四個吊兜土布軍服的來自解放區的幹部一樣,渾身上下,隻有一種色彩,那就是革命。但是閱讀經驗告訴我,這篇跳出解放區文學模式的作品,與我們以前所讀過的外國文學的經典著作,中國文學的優秀作品,在審美意義上有更多的共同點,接軌處,不禁頗感意外了。初讀時,真有如見故人般地親切,這篇作品給愛好文學的我們,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信號,小說是可以這樣寫,也應該這樣寫。

我想,如果那時的讀者,作家,評論家,和文藝界領導,有今天的這一份寬容精神,沿續著這種大家熟知文學道路發展變化下去;當然,革命的,來自解放區的,為工農兵服務的文學實驗,也並行不悖地堅持下來,相互促進,共同提高,經五十年的努力,中國文學的現狀也許更令人鼓舞,不會出現十年“文革”期間,全中國隻有一個作家的在世界文化史上留下的大笑柄。

然而,蕭也牧像鄰居家一隻啼鳴得太早的雄雞,不適時的行為,在一個比賽著誰比誰更左的階級鬥爭的氛圍下,肯定不會帶來什麼好運的。當時對蕭也牧發起第一次批判的“積極分子”,主要是和他擁有同樣革命身份的,同樣來自解放區的一些作家和評論家。

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許這篇在他們筆下,已經寫不出來,或者根本也寫不了,便斷定為離經叛道的小說,偏偏受到更多的青年讀者的欣賞,好評如潮,不脛而走,使他們難以接受,說不定益發激怒了他們。但是,選擇這篇已經距發表時間一年有半的作品,重新拿出來大張撻伐,進行批判,人們顯然難以理解,如果是一篇果然如此成問題的小說,在過去的十五個月裏,聲嚴色厲的批判者都幹什麼去了?

很清楚,當1951年的5月,文化界發動了那場批判電影《武訓傳》的運動,給那些長有異常靈敏政治嗅覺鼻子的人提供了一個可以發動攻擊,從而得以邀功討寵的機遇。蕭也牧被當作犧牲品,送上批判的祭壇,絕不是偶然的。不過,我猜想,運籌帷幄的毛澤東在運動初期,蕭也牧的這篇作品,並未納入他的視野。他對小說作品的寬容度,要比康生,要比當時執掌文藝界的領導,顯得從容不迫些。最好的例子,就是後來到了1957年對《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批判,他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一次講話,不認為是大毒草,也不主張給王蒙劃為右派。

運動剛剛開始,最高決策者自有他鬥爭的戰略部署,其批判的針對性很明確,是思想界、學術界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人民日報》社論所指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侵入了戰鬥的共產黨”,像蕭也牧這類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小說,離反動尚遠,並不在批判的範疇之內。但是,“積極分子”們所表現出來的特別高昂的鬥爭熱情,終於引起最高領導層的關注,對文藝界的批判,便由邊緣地位推到了運動的中心位置。首當其衝的主角,是蕭也牧,隨後,全麵鋪開,引發了一場對諸多作家和作品展開批判的運動。

第一個吹響批判大進軍號角者,是《人民日報》刊登關於《武訓傳》的社論兩旬以後,即1951年6月10日,《人民日報》的“人民文學”副刊上,發表了陳湧的《蕭也牧創作的一些傾向》,正式對蕭也牧的創作傾向進行點名的直接批判。批評了作者進城以後寫的《我們夫婦之間》、《海河邊上》,認為是“依據小資產階級觀點、趣味來觀察生活,表現生活”。

按照曆來政治運動的規律,批判對象確定以後,那些更多的慶幸自己未成為批判對象的人,便要努力做積極分子。在知識分子群中,麵臨這種隻有咬人才能自保的嚴峻時刻,有人說違心的話,有人做違心的事,便不足為奇了。而且,很快就能找到路線鬥爭,大是大非,站穩無產階級立場,反對自由主義、溫情主義、小資產階級感情的革命邏輯,而心安理得,而繼續咬人。所以,如火如荼的批判,急風暴雨的鬥爭,像舞台一樣,提供給參與者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個別知識分子的兩麵性,投機性,庸人哲學,苟且主義,形成的某種人性上的扭曲和畸裂,以致窮凶極惡,也是曆次政治運動不斷擴大化,殃及無辜,製造冤假錯案,產生許多悲劇的根本原因。

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馮雪峰,為什麼會在稍後幾天的《文藝報》上,發表化名為“讀者李定中”的《反對玩弄人民的態度,反對新的低級趣味》那篇文章。光題目的兩個“反對”,那棒喝的口氣就夠嚇人的。仿佛可以想象此公舉著胳膊在批鬥會上,聲嘶力竭地喊口號的神氣,真是不可理喻。至於嗎?具有相當文學水平的馮雪峰,會不懂得,隻不過一篇小說嘛!但“嚴厲批評和火爆熱辣的意見,引起文壇震動”。同時,反過來對陳湧的批判文章,進行再批判,指責他的批判為“軟弱無力”,這也是政治運動中常常出現的怪圈,“左”會遇上更“左”,更“左”會遇上極“左”,最後就隻能以“左”得喪失理智,不可收拾而告終。

現在,已弄不清楚馮雪峰雷霆萬鈞似的化名出擊,是他覺得這樣的違心之言,與他這個名字連在一起,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呢?還是他認為自己“一言興邦,一言喪邦”的黨內身份,對蕭也牧的威懾力過於強烈,而使他經受不住呢?相隔五十年後來看,這位文學前輩的隱身法,真是不敢恭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