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貞、李攀龍與謝榛(3 / 3)

所以說,文學之爭,有多少究竟純屬於文學性質的論爭,是大有疑問的。歸根結底,無非兩者,名的升沉,利之多寡而已。在名上,升者怕沉,沉者要升,升者要長升,就得使別人老沉,沉者要上升,就得使升者往下沉;在利上,多者總嫌少,少者不怕多,多者想多,必須使別人少分一杯羹,少者要多起來,必須要不擇手段將嘴伸到別人的碗裏。大概這是一個永恒的角力態勢。

所以,日子過得很快活的謝榛,心靈深處卻豁達不起來,因為,李攀龍認為這個獨眼龍擋他的道,弄一些抬轎子,吹喇叭者,圈子裏造空氣,圈子外放風聲,弄得謝榛很鬱悶。於是,一摔袖子,我惹不起,還躲不起麼?後來,他客死大名。在一個沒有真正對手的競爭中,李攀龍終於如願以償,登上龍頭老大的位置。不過,《明史》不怎麼肯定他:“其為詩,務以聲調勝,所擬樂府,或更數字為己作,文則聱牙戟口,讀者至不能終篇。”因此,文學史上視他為明代偽古文潮流中的李夢陽第二,這就更不是什麼正麵的評價了。

上帝也不怎麼支持這位擠兌別人而得意的詩人,很快使其離開這個世界。他想不到,剩下來的王世貞,獨領風騷。“攀龍歿,(王世貞)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如果,李攀龍不死,還把持著詩壇,王世貞也斷不了要跟他掐的。

李攀龍在寫這首詩的時候,他與謝榛還能談得來,尚可以坐在一起喝酒吟詩。世家子弟王世貞,自然也是相當會湊趣的人物。如果,仔細品味詩中的語氣,李的口氣中有一點酸味,或許就埋伏了將來絕交的征兆。

“李攀龍、王世貞輩結詩社,榛為長,攀龍次之。及攀龍名大熾,榛與論生平,頗相鐫責。”(《明史》)無論這三位詩人,友好的時候,親密無間,好到恨不能同穿一條褲子,分手的時候,互為仇讎,恨到不咬一口就死不瞑目的程度。也無論這三位詩人,怎麼扛過文壇的大鼎,怎麼“片言褒賞,聲價驟起”地對文壇起到影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在文學史上,也隻能是屬於一筆帶過的人物,這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局麵,是很令今日興致勃勃者氣冷的。那些自認為主導潮流,氣橫宇內者,那些自以為文學領先,已經不朽者,其實隻是過眼煙雲罷了。

隨行就市的時值,文學史是不會認賬的,因為文學史不可能無限製地裝進去隻具有相對時值的作家和作品。時愈遠,值愈低,現在,除了研究明代詩的專家學者,還有誰去關注“前七子”,或“後七子”呢?甚至在當時很有名,超過王世貞和李攀龍的謝榛,一直到明末清初,這位獨眼龍詩人,仍不斷受到評家稱譽。陳子龍評曰:“茂秦沈煉雄偉,法度森嚴,真節製之師也”;錢謙益評曰:“茂秦今體工力深厚,句響而字穩,七子五子皆不及也”;沈德潛評曰:“四溟五言近體,句烹字煉,氣逸調高,七子中故推獨步”。但文學的淘汰,說來也真是無情,如今,即使如謝榛者,幾乎不大為普通讀者所知悉。而李攀龍,而王世貞,甚至還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就被人疵議了。

所以,袁弘道對王世貞、李攀龍的清算,最為徹底:

唐自有詩,而不必選體也,初盛中晚,亦皆有詩,而不必盛唐也。歐蘇陳黃,亦乃有詩,而不必唐人也。唐人之詩,無論工與不工,取而讀之,其色鮮妍,今人之詩雖工,拾人餖飣,才離筆硯,已成陳腐,豈非流自性靈,與出自摹擬,所由來者異乎?

中郎之論一出,王李之雲霧一掃,天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性靈,以滌除摹擬塗澤之病,其功偉矣!(《曆朝詩選》)在這個舞文弄墨的圈子裏的男女老少,無論是暴得大名者,浪得虛名者,或者隻不過是徒有其名者,甚至還包括那些躲在陰暗角落裏,東放一屁,西嚼一蛆,搞點小聳動,冀獲微名者,對淡淡的旁觀者來說,即使不從文學史的角度衡量,這班貨色,充其量,秋風落葉,總是要隨風而逝的。

文學,終究是文學;文學以外的東西,終究是文學以外的東西。想到這裏,也就頓覺豁達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