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與戴名世(1 / 3)

“窮而後工”,是對文人經曆磨難而寫出成功作品的褒譽之言。這句話當然很中聽,但若是一個文人為了“工”,而認可這個“窮”,那可真是有點賤骨頭了。

對作家而言,這個“窮”,分為兩種狀態,一是物質上的,一是精神層麵的。而統治者對於文人的折騰、打擊、壓迫、摧殘,還包括不一定付諸行動,隻是成年累月懸在腦袋上,不知何時掉下來的那種克利達摩斯之劍的恐怖,這種精神上的“窮”,要比物質上的窮,更教文人吃不消,受不了。

盡管如此,一部中國文學史上,還是有很多大師,在這兩種“窮”的處境之下,能夠得以成就其“工”,寫出不朽,也許這就是中國文人的偉大之處了。於是,不禁要問,這種物質上的“窮”,加之精神上的“窮”,為什麼,反而能激起作家奮發,努力,寫出成功作品呢?

先前的“窮”,後來的“工”,這其中有些什麼必然的關聯麼?

讀清人蒲鬆齡《聊齋誌異》,其中有一篇《鴿異》,似可悟出一些道理來。文章說:

鴿然甚繁,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鄒平張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經以求,務盡其種。其養之也,如保嬰兒,冷則療以粉草,熱則投以鹽顆。鴿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張在廣陵以十金購一鴿,體最小,善走,置地上,盤旋無已時,不至於死不休也。故常須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驚諸鴿,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遊”。

這隻名曰“夜遊”的鴿子,一夕數驚鴿群,使其免於“痹股之病”的強迫做法,與南方漁民進城販賣活魚的措施相同,都要在魚桶裏放進一條吃魚的魚,唯其別的魚怕被“追殺”,就得閃避,就得逃脫,就得不停遊動,這樣,可以保持長時間的鮮活狀態。看來,製造緊張,製造不安,製造恐懼,製造痛苦的所謂“窮”,也是激活文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的所謂“工”的過程。

若果真如此,從文學發展的角度,說不定倒要向曆代製造文字獄的帝王鞠一大躬。

想起20世紀的俄國作家索爾仁尼琴,倒有可能是一個眼前的,現成的,為大家所熟知的例證。此公作為囚徒,流放到古拉格群島,掙紮在死亡的邊緣多年,很悲慘,很艱難,自不待言。然而,他能夠在活下來都不容易的煉獄中,以想象不到的毅力,寫出那部關於集中營的皇皇巨著,著實令人敬佩。

後來,他走運了,逃離古拉格,後來,他更走運了,獲得了諾貝爾獎,再後來,他更更走運了,衝出鐵幕定居美國。但他始料不及的是,向紐約港口那尊女神頂禮膜拜的同時,有了自由,是不必說的了,從此卻沒了文學,至少再沒有像樣的文學,這真是欲哭無淚,無可奈何之事。

問題的症結在什麼地方呢?當他在古拉格群島煎熬的年代裏,克格勃無所不在的恐怖,實際起到了蒲留仙筆下那隻停不下來的“夜遊”效應,起到了南方漁民水桶裏那條吃魚的魚的“追殺”效應。老用手槍頂住你的腦門,老用封條糊住你的嘴巴,老用繩索綁住你的手腳,老用死亡威脅你的生命,激發了這位在恐怖下生存的大師,要在恐怖下寫作的強烈欲望。

後來,這個外部條件不複存在了,他的創造力也就無法激活,便不可避免地患上蒲氏所說的“痹股之病”。我看過他在美國寓所的一張照片,站在門口,有點像伊凡雷帝的那個弱智兒子,懨懨地甚乏生氣,那張臉,很像一條肚子翻了過來的死魚模樣。估計,從今往後,他的文學翅膀也許還能展開一二,但若想飛得很高,很遠,是不可能的了。

這大概就是他在自由的美利堅,再寫不出什麼具有震撼力作品的緣故。

中國古人常有言簡意賅而精彩非常的論斷。《國語·魯語下》裏有這樣一句名言:“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義,勞也。”

“沃土”或者“瘠土”,某種意義上說,也就是作家賴以生存的好與壞的條件,藉以寫作的優與劣的環境。憤怒出詩人,苦難出文學,若是太快活了,太安逸了,太優越了,連性命都會受到影響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謂予不信,康熙朝的短命詩人納蘭性德,則是證明這句古語的典型事例。

大清三百年,有無數出名的和不出名的文人,沒有一位比他更幸運。很長時間內,中國的索隱派紅學家,認定他就是賈寶玉的原型人物。因為他的確也是一位特別多情,特別浪漫的富貴公子。在文學史上,有人可能風流,可並不富貴;有人可能富貴,但並不風流。有人可能是才子,可討不來佳人芳心;有人可能很得女人垂青,但作品寫得很拆爛汙。唯這位納蘭性德,卻是兼而有之的幸運兒。

納蘭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鬱結,誓必一見,了此宿因。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入宮唪經,容若賄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宮,果得一見彼姝,而宮禁森嚴,竟如漢武帝重見李夫人故事,始終無由通一詞,悵然而去。(蔣瑞藻《小說考證》引《海漚閑話》)老天給他的風流很多,給他的才華也很多,但是留給他揮灑文彩的歲月卻很少,留給他享受愛情的日子則更少。也許他意識到上帝的吝嗇,感覺到生命之短促,所以在他的詞章裏,拚命描寫男女豐富的情感,竭力描寫世間美麗的女性。他的《飲水詞》,“哀感頑豔”,確是一部“嘔其心血,掬其眼淚,和墨鑄成的珍品。”(張秉戌《納蘭詞箋注》)

納蘭擅寫女性心理,特別在表現貴族女子的空閨孤守,離愁別緒,相思情深,恩愛難舍的情感方麵,細致入微,體貼動人。他筆下的女性,無不美豔絕倫,而最讓人心往神馳的,是他總是要著重寫出來的這些女性的青絲秀發。在中國古往今來的詩人當中,他也許是最善於描寫女性發飾的一位。試看:

錦幃初卷蟬去繞,卻待要,起來還早。(《秋千索》)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清平樂》)

向擁髻燈前提起,甚日還來,同領略,夜雨空階滋味。(《秋水·聽雨》)

睡起惺忪強自支,經常傾蟬鬢下簾時,夜來悉損小腰肢。(《浣溪紗》)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減字木蘭花》)

誰見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浪淘沙》)

曲罷髻鬟偏,風姿真可憐。(《菩薩蠻》)

當代作家寫女性時,物質的欲望很強烈,精神的享受很淺薄,目光通常都形而下,幾乎沒有一位我的同行,會在那些飄逸瀟灑的青絲秀發上,很下筆墨功夫。試想一下,納蘭筆下那“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的閨秀,那“曲罷髻鬟偏,風姿可憐”的歌女,讓我們讀著讀著,生出多麼綺麗的畫麵和豐富的想象啊!若無這美發的點染,這些優雅的小姐,該是減色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