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一切都是空了。百年間暗暗的企盼與誓言，早在聽聞他婚訊的那一瞬間，便化為了昨日的一段春夢。
我以為一旦見到了他，隻怕我的整個身子，立刻便要化作一抹飛灰、一縷輕煙。甚至在我的內心深處，似乎還隱隱居然盼著肝腸俱摧之時，那一種幹淨莫名的快感。
但到了真的看到他時，那種劇烈的疼痛之感反而平息了下來，突然間凝固得就象是月光下無波的東海。或許，這才是我真正的心，剝去那層痛苦的表皮，露出的何嚐不是另一種冷酷決裂的情懷。
冷酷決裂。
我與他第一次相見，是海元瑩華一百八十三年。他長我十歲，神龍要兩百歲方才成年，那時的我與他，都還是個孩子。第二次父王四千歲壽宴上相見時，他與我都已成年。自此我們再無交往，直到後來在揚州的相遇，卻到了海元瑩華三百零三年。我不信他是真的忘了當初那彼此信任留戀的情分；我亦不信人間的風塵，會隱去了我對他最初萌生的那種溫柔和憐憫。其實如果我一定要嫁他，求父王前去提親，以東海威勢聲望，敖寧他縱是不願，也不敢強行相拒。自然，如果敖寧要娶我，則提親成功亦不是一件難事。
然而，在我們成年後可以談婚論嫁的百年之間，我與他，竟沒有一個人向長輩提出過要與對方聯姻。
大表哥，是否縱然我們在四海的水波中相遇，卻終是沒有緣份。或許你我，都真的不是彼此尋找的那個人罷。
敖寧向我欠身為禮，淡淡的笑容，如秋日和風拂過平靜的湖麵，那唇邊漾出的幾縷笑紋，便是湖麵泛起的漣漪。
我卻是如遭雷亟一般，木頭般地呆在那裏。他是別人的新郎了，果然裝束不同：金冠錦履，玉帶紫佩，便連那襲吉服也是華美異常。那吉服是紅底金繡，寬袖長裾。無數個大如栲栳，小如人拳的金繡喜字，綴在紅錦的底子上，熠熠生光，看上去真是令人眼花繚亂。
圍觀眾人不由得一陣驚歎，尤以女子為甚。那些女子們明媚動人的眼波，不知究竟是為他華麗的吉服所惑，還是被他俊秀的臉龐所吸引。敖寧身後的宮女更是抑不住內心的得意，揚聲道：“這身吉服，是前兩天太素公主派人送來的，據說是牽機宮中的織女專為其裁織的呢！”
敖寧充耳不聞，卻對著父王行了一禮：“愚侄結親，卻累伯父不辭萬裏前來，侄兒真是感涕莫名。”
父王攜著西海龍王的手，腳下卻不由得頓了一頓，打量了他兩眼，笑道：“聞得賢侄豔福，竟得娶了玄武大帝的公主……早聽說太素公主幼承大帝親自教養，博覽群書，聰穎美貌；其敏捷機變之處，更是世上無雙，是天界諸公主中數一數二的人品，以後賢侄定然是受用無窮啦。”
西海龍王聽得父王如此說話，當下將一張龍臉笑成了一朵菊花，連忙道：“兄長過獎了，公主竟肯下降，犬子也不知是何世修來的福氣……”他一轉頭看見了我，便又笑道：“不過兄長的掌上明珠，咱們的瑩兒不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麼？將來還不知嫁給哪家天室貴胄，有怎樣尊榮風光的地位呢！是不是啊，寧兒？”
敖寧微微一怔，仿佛一抹烏雲籠在了他的臉上，唇邊笑意漸漸淡去。父王敏銳地掃了他一眼，他立時反應過來，微笑答道：“父王說得是。”
我低聲叫道：“大表哥。”
他“嗯”了一聲，喚道：“十七表妹。”
我們的眸光在水中交集了，然而，象是兩抹輕柔的蛛絲，被無意的微風送到了一起，隻是輕微的一觸，便飄轉開去。
那一瞬間，其實真的隻有一瞬間。在我，卻仿佛是跨渡了萬年的洪荒。
還來不及想，恍惚之中，我和父王已被簇擁著入了殿中的正席。
南海龍王敖廣和北海龍王敖明已端坐相候，此時一見父王，來不及寒暄，卻先被父王身邊的夜光所吸引。南海龍王因與父王是兒女親家，雖也頗為驚豔，但尚可勉強克製；北海龍王卻是性情粗豪，當即便大聲囔道：“大兄，這個美人隻怕就是你的愛妾夜光罷？果然是生得美貌，怪不得人說是千年來咱們水族第一美人呢！”
父王坐下身來，笑道：“老四，你宮中美人如雲，均是自五湖四海千挑萬選而來。區區一個夜光，何足道哉？”
北海龍王眼望夜光，歎道：“那些庸脂俗粉，便是滿坑滿穀，又焉能比得上夜光姑娘的一根手指頭兒？”
南海龍王也笑道：“夜光姑娘的美貌，確是令人驚歎。隻是大兄可恨，上次與小弟結親之時，竟不曾帶夜光姑娘前往南海，至使小弟今日才得以目睹絕世芳容。”
父王望了一眼夜光，拈須微笑不言。夜光神色淡漠，道：“多承諸王看重，夜光出身僻裏，不敢承此盛讚。”
北海龍王眼望夜光麵容，難掩豔羨之意，正待還要再說，卻聽殿中人群一陣騷動，眾人自動向兩邊閃開，中間讓出一條空道，施施然走出三個老人來。
那三個老人均是一色的打扮，灰白色葛麻衣衫，腰間係著玄色寬帶，足蹬八耳草履。他們的相貌，倒也沒有特別俊逸出奇之處，須發俱是銀白如絲，便如人間那種精神矍鑠的老人家一般無二。然而皮膚卻是光潔發亮，有如古銅色澤；行走之間，更是如淵停嶽峙，絕無絲毫老態。
他們氣勢如此不凡，甫一走入殿中，殿中人等自然而然便停止了喧笑，無數道驚疑、好奇、詢問、讚歎的各色眼光，便齊齊投到了他們身上。
其中一個老人的眼鋒恰與我的眼神擦過，目光流轉，湛然若電。我隻覺心神一蕩，心裏莫名地竟有幾分恐慌。
另一個老人的目光卻極是和暖，有如春日陽光一般，讓人渾身暖洋洋的，有說不出的舒服愜意。
而第三個老人眼神內斂，看上去似乎是平淡無奇，但一旦對上他的眼神，卻覺得內中竟似隱藏有無窮無盡的涵意一般，幾乎是移不開眼睛。
三個老人向四周微微一揖，齊聲道：“屬下柏氏三兄弟，祝我主西海太子與太素公主萬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