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一頓,她歎了口氣,眉宇間有些黯然,隨即又笑道:“若你是個龍子,以你的出身,隻怕定要被你父王立為王太子。”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誇獎了。”
俗話說“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父王身為神龍,所生四個兒子卻無一肖父。
大哥敖昌,乃是淮濟夫人所生,號“囚牛”。他風姿瀟灑,不拘常禮,連服飾也甚是古怪。他不穿龍子們那些華貴的錦服,卻常常著白衣、踏烏屐,袂袖飄然,大有世間魏晉人物之態。他平生愛好無它,隻是好樂,尤其擅奏琴曲。無論去到哪裏,那具張紫陽真人贈與的“流音”古琴,是絕不會有片刻離身的。
他甚至多次深入人間,化為人形,探訪各地琴師,去采集那些旋律優美的曲子。有一次他騰雲經過太原地方時,無意中發現鬧市中一個賣藝的江湖琴師琴技出眾,一時按捺不住,便隱形在那琴師頭上雲中聽曲。誰知道聽得忘形,居然忘了念隱身訣,顯出了原形,把那個琴師嚇得幾乎口吐白沫而亡。
當時市集上有好事者記下了他的形象,將其刻在了琴頭之上。這個裝飾被人間的琴師們一直沿用下來,至今一些貴重的胡琴頭部仍刻有龍頭的形象,被稱為“龍頭胡琴”。
二哥敖遜,便是渭河夫人所生,號“蒲牢”。他看上去儀表堂堂,威風凜凜,其實性情溫和,膽小慎微,不知何故,身為東海龍子的他,居然特別地害怕海中鯨魚。往往鯨魚一來,他便嚇得顯出原形;但天生虛榮心又強,唯恐別人看出他的膽小來,反而在原地拚命地大喊大叫來壯膽。
其實這件事情在四海之內,眾人皆知。連世間凡人都不知從何處得知龍二子害怕鯨魚,他們居然做了一件荒謬的事情——把二哥的形象鑄為鍾紐,而把敲鍾的木杵作成鯨魚形狀。據說這樣敲鍾時,當鯨魚一下又一下撞擊蒲牢,那鍾便會“響入雲霄”且“專聲獨遠”。
堂堂龍族,卻被凡人如此恥笑,父王自然更是分外地惱火,也不知教訓了他多少次,可他這怕鯨魚的毛病就是改不過來。父王對他十分失望,他的繼承希望更是微乎其微。鯨魚體形再大,畢竟是靈性未開的蠢物,份屬龍族管轄。總不能讓未來的東海之主,居然會害怕起自己屬地的臣民吧?
三哥敖厲和四哥敖玄,均為青河夫人所生。敖厲號“睚眥”,他力大無窮,身形魁梧,性情也十分地暴虐。因此他的形象,多被人刻在刀環、刀柄、儀仗之上,據人間流傳說,在武器上裝飾了二哥的形象後,更能增添懾人的力量,而且顯得威嚴莊重一些。
然而他的嗜血好殺,有時卻達到了無法自控的境地。當年鮫族中的銀鮫一族,本來極善紡績之術。然而有一次三哥車駕路過銀鮫封域時,她們的族長因一時身體不適,謊稱不在族中,隻是令長老前去迎接。卻又被好事之人傳報到了三哥耳中,三哥大怒,當下不顧侍從勸阻,拔出腰間血羅刀,闖入族長府中,將一府老幼幾乎殺了個幹淨!其血腥殘酷之處,實令四海震驚。
父王勃然大怒,將他關入水牢中足足三個月。後來青河夫人四處找人前來求情,再者鮫族地位本就卑微,他們又對三哥無禮在先。此事便不了了之。但三哥暴虐之名,自此卻是令所有水族都是不寒而栗。
四哥敖玄,號“狻猊”,他性情沉穩,氣度雍容,見聞廣博,好學敬賢,在四海之內極富聲名,倒是頗有龍子貴象。可惜他生來便崇尚佛法,又喜歡煙火,向來隻在佛前誦經打坐,對東海事務不聞不問,對於榮華富貴、名利權勢也沒有絲毫興趣。他畢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能早日前往西方淨土,侍從於佛陀座前。
這樣的四個哥哥,可沒一個比得上大表哥,也難怪父王始終未立王太子。
水波晃動,西海龍王敖丙自後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身後跟著他的文武官員們也隨之一路小跑。我的侍女桃葉眼尖,低聲笑道:“呀,西海龍王陛下的袍子上,還有木屑刨花兒呢。”
我定晴一看,果然不錯,那金底暗紫繡雲紋的龍袍固然堂皇華麗,然而後麵的長裾之上,竟真掛有指頭大小一片兒木屑。素聞這位三叔向來愛好木工手藝,在龍宮中甚至還專門辟有工場,便於他大展手藝。今日雖然是他兒子的婚禮,恐怕還真是從工場中趕過來的。若是在宮中換過衣裳,料想他的宮人們也不敢冒著殺頭的危險,居然讓他帶著這片木屑就來見人。
敖丙既是來了,我父王自然不會拿大,連忙從輦裏出來,兩人寒暄了幾句,父王便笑著向我道:“小十七,還不過來見過三叔麼?”
我自旁邊走上前來,向敖丙行了一禮,叫道:“三叔安康。”
西海龍王敖丙比我父王略小百歲,許是長期熱衷於木工工藝之故,一雙手異常修長靈巧。他沒有我父王那種凜厲的霸氣,言談舉止頗為柔和。從他眉目之間,依稀可以看得到大表哥的影子,大表哥卻更多了幾分英氣。
他溫和地笑了,道:“小十七,你父王看來真是喜歡你呢,此次隻讓你隨著前來。唉,那些個知客們,也不知道好好地招待我們十七公主。”
但聽一人道:“是兒臣失禮,招待不周,還望十七表妹見諒。”有兩道若有所思的淡淡目光,猶豫著落到了我的身上。大表哥!
始終不曾忘懷,當初東海深處的荒漠裏,那個有著一雙清澈含淚的眼眸、孤獨無助的白衣少年。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那個天真爛漫、宛若海底初生珊瑚筍一樣稚嫩的東海小十七,仿佛瞬間便長成了一棵枝埡交錯、婀娜多姿的大珊瑚樹;從我的心底,平生第一次,萌發出溫柔如水的痛楚,和莫名留戀的憐憫。
我不記得自己以前,是否曾有過這樣奇特的感受。可是在心裏有一個地方,卻總是在隱隱的疼痛;然而那種疼痛卻是幸福的、喜悅的、盼望的,往往讓我還在含著淚水的時候,便已偷偷地笑了起來。
在我的心裏,其實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縱然那一次父王的壽宴後,他拒絕帶我離開東海,使得我孤身悄然遁入了人間;縱然我在踏遍人間萬水千山之後,驀然回首,發現我們離那些曾經親近的時光,其實已有百年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