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參微館大敞的院門闖入眼簾,他才猛然驚覺,白淨的麵孔驀地漲紅了。為何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這裏?那天在跨鳳台上,他不是親眼目睹嬴政在危急時刻對阿離流露出濃濃的、掩飾不住的關切。其實他早該料到,這個嬌小玲瓏的南國少女,如此清雅秀逸,如此鍾靈慧黠,即便嬴政滿心不情願,即便他一再逃避,也終難逃開她獨有的魅惑。而他自己呢?不是一樣被她迥異於凡俗女子的奇談怪論、特立獨行而深深吸引了嗎?他該怎麼辦?像個撲火的飛蛾一樣毫無顧惜地衝上去,哪怕被燒個遍體鱗傷,化為灰燼;還是要揮慧劍,斬情絲,徹底熄滅潛藏在心中的那份傾慕?
他心中不停地掙紮,正在進退維穀之時,老秦伯忽然手持火絨,哼著小曲,悠悠閑閑從殿中走出來。
他慢悠悠點燃殿前那盞銅燈,忽然一回頭瞥到蒙恬像個呆子一樣默然立在院外,不禁又詫異又好笑,樂嗬嗬走上前來問道:“蒙恬啊,過來找大王嗎?他今日沒到館中來,你去宣政殿看看。”
“噢。”蒙恬依舊帶著幾分木訥望著老秦伯,支支吾吾點點頭,喃喃說道,“好,我就去。對了,阿離的病可好了?”
“病是好了,不過又平白無故氣了一場。”老秦淵瞅瞅他疑惑的神情,憤憤不平地叨咕起來,“昨晚她去看望姬八子,無緣無故被西內宮巡防的侍衛截住,非說她圖謀不軌,硬是被拘押到永巷關了一夜。那些侍衛雖說並沒有過分難為她,不過換了是誰遇到這不講理的事,也要被氣個半死。這不,她被放回來之後,一整天都沒說幾句話,自己關在那殿裏,不是自言自語,就是在竹簡上寫寫畫畫。好不容易吃過晚飯心情好了點,說是想到靈囿散散心,我趕快放她去了,寧可我自己留在這兒,萬一大王來館中讀書,也好有人照應。”
老秦伯嘮叨完了,又唉聲歎氣地搖搖頭,再一抬眼,院外已不見了蒙恬的蹤影。
“這小子!”他不以為意地眯起眼笑笑,蹣跚地踱著步子回後院歇息了。
此時此刻,蒙恬正甩開大步,一刻不停地向靈囿飛奔。老秦伯一番述說再一次勾動了他深埋心底的牽掛和惦念,甚至還隱隱有點莫名的不安。想見她一麵的渴望突然變得如此強烈,他不再費心和自己爭執、辯駁,頃刻之間拿定了主意。
他氣喘籲籲衝進靈囿,焦急渴切的目光在湖邊一片蔥蘢綠樹中逡巡著,忽然看到石堤上坐著一個黑衣人影,手中捏著一根長長的枯枝,不停輕點水麵,而她的目光則一直低垂不動,出神地凝視著湖麵上一圈圈蕩漾開去的漣漪。
眼前的情景與幾個月前在梅林中邂逅阿離那一幕何其相似,即使浮冰早已化作一池春水,即使繁花似錦已變成綠葉滿枝。樂府中正隱約傳出蒹葭曲聲,幽幽在林中回蕩,不由自主喚起他一腔深深的感喟和回味悠長的苦澀。他本想靜悄悄、不聲不響走近她身邊,才走幾步卻忍不住合著樂曲低聲吟誦起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一直凝佇不動的纖細背影仿佛被驚動了,輕輕顫抖一下,回頭看看,不覺咦呃一聲站起身來,呐呐說道:“蒙——蒙恬,怎麼是你?”
羋離清澈純淨的目光,訝異中還夾雜著幾許驚喜,看得他的心沒來由地慌亂起來,臉孔也熱得一陣陣發燒。他艱澀地吞了口唾沫,喃喃說道:“不好意思,擾了你一個人的清靜,蒙恬唐突了。剛才看到你臨水而坐,又忽然聽到樂府那邊傳來飄飄渺渺的蒹葭曲,恍然覺得眼前的畫麵和曲子貼合得天衣無縫,所以忍不住脫口而出。”
蒹葭,詩經中的蒹葭。雖然她不是中文係的學生,對古典文學、詩詞歌賦也沒有特別的偏好,不過對這首言情小說裏用濫的詩歌並不陌生。隻是這詩——難道不是年輕男子對意中人表達愛慕的詩句嗎?聽他信口吟來,她總覺得有些別扭,讓人渾身都不自在。
她的臉上微微多了點紅暈,尷尬地別轉頭看看身後那片被夜幕映成墨綠色的水麵,輕輕將手中的枯枝投入水中。
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迅速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蒙恬手足無措地挪動著雙腳,憋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關心地問道:“我聽老秦伯說,昨晚你毫無緣由被宮中侍衛拘押了一夜,怎麼回事?”
“哦,沒什麼。”她不以為意地搖搖頭,“一點不快的小事,過去就算了。你來得正好,大王這幾日正為長安君領兵出征的事心情煩亂悒鬱,你是他最信賴最親密的朋友,也許隻有你可以好好安慰、開解他一番。”
原來她對自己的遭遇全沒放在心上,一心牽念掛懷的隻是嬴政的煩惱和憂慮。
他的心底悄然湧上一絲酸澀,窘迫的紅暈漸漸退去,俊秀的麵龐反而比平日更多了幾分蒼白。他在心中反複斟酌掂量了好一會兒,終於像許諾一般說道:“我知道大王即將遭遇的艱難險阻,你放心吧,他不隻是大王,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助他。剛才他授我一道密令,明日一早即要出城。這一去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所以——所以臨走時特來和你辭行。”
雖然他說得含混晦澀,但是她也能猜出個大概端倪。於是她不再追問,隻是輕輕點點頭,默然注視他片刻,唇邊忽然泛起一絲朋友般的關懷笑容。“我知道了。你千萬要多保重。”
他忘情地凝視著她純真姣美的麵容,靈動的、像是會說話一樣的眼睛,心裏忽然有點說不出的痛,可是臉上竟然莫名其妙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自嘲笑意。
這笑容還未及從眉梢眼底退去,他已毅然轉過身,大步踏上了來時那條林中小路。
一切掙紮、躊躇都是徒勞了。他猜得不會錯。也許上天早已注定,她隻能是屬於嬴政的女人,即使陰差陽錯被貶為宮女,他們也逃不開彼此鍾情的宿命。對他來說,她將永遠是蒹葭曲中宛在水中央的伊人,由他默默傾慕,默默思戀,卻始終無法企及。
蒹葭曲依然在靈囿中悠悠回蕩,他心底的痛也依然鮮明,也許在那纏纏綿綿的痛中,終於多了幾分擺脫羈絆後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