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薑媛在心裏長舒了口氣。
剛才嬴政前一句話險些將她的魂魄嚇飛到九霄雲外，直到後來言辭鬆動，她那顆高高懸起的心才堪堪落下。驚魂未定之時，她再也顧不得此番前來誌在必得的篤定與雄心，蔫頭耷腦答應著，連自己都聽出失了底氣的聲音裏帶著幾分戰栗和喑啞，接著便識趣地、喪魂落魄一般從殿中退出來。
才跨出殿門，她差點和火急火燎趕來的王綰撞個滿懷。王綰一眼看清是她，臉上頓時露出錯愕的神情，一邊向她草草行個禮，一邊氣喘籲籲走進殿去。
嬴政看到他，立刻站起身來，急不可耐地說道：“王綰，你來得正好。本王剛剛聽聞羋離昨晚無故被尋防的侍衛拘押。說她圖謀不軌，純屬子虛烏有的誣告。你快去把人放了。昨晚帶隊的秦都尉，聽信一麵之詞，不問青紅皂白便濫施刑罰，也要好好將他依律懲處。”
“下官也剛剛聽聞此事，正要去永巷徹查，聞報大王宣召，所以刻不容緩地趕來了。”王綰一邊說，一邊心裏直嘀咕：自己也是剛剛得知消息，怎的大王竟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不由自主想到剛剛惶惶離去的薑媛，再聯想起她沮喪驚慌的神色，大致猜出了一點端倪，於是幹脆利落地點點頭道：“下官這就去辦。”說完一刻也不耽誤，又風風火火趕往永巷。
朝會、拜印、授符、出征，這一連串的事都湊在一起，讓嬴政整整一天忙得席不暇暖，沒有半刻空閑，根本無心深究耳玨帶來的困惑不安，還有阿離莫名其妙被拘押一夜遭受的委屈和氣憤。
日暮時分，他站在宮城東邊那座高高的箭樓上，遠眺著成蟜全副披掛，騎在一匹高大神駿的白馬上，躊躇滿誌地率領十幾名大將直奔城外藍田大營而去，心知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再沒有什麼更改的可能，於是邁著沉重的步伐返回宣政殿。
出乎意料的是，從上林苑歸來後就一直不見蹤影的蒙恬居然正等在那裏。
在這個情緒低落的時刻，看到好友親切的、充滿理解和關懷的麵孔，他的心情不知不覺振奮了許多，驚喜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老廷尉有要緊事要我轉告你。”蒙恬邊說邊小心翼翼向周圍看看，發現殿中確實再無一人，才走到他身邊小聲說，“老廷尉說，中尉嬴騰一直是族中鬧得最起勁的一個，成蟜領兵出征之後，要你一定提防中尉府，以免都城出什麼異動。”
“他要你提醒我，難道是從中尉府聽到什麼風聲不成？”嬴政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眼中驟然閃出兩簇明亮的光焰，“所幸我們早已防備，就算沒有他的‘好意’提醒，也不致搞個措手不及。你來得正好，現在我就把這道兵符秘授於你。”
他小心翼翼從懷中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鎏金銅虎符，用力塞到蒙恬手中。
蒙恬詫異地望著攤在掌中的虎符，再抬頭看看他那對虎虎生威的眼睛，疑惑地問：“你交給我這道兵符做什麼？”
“你先別急，仔細聽聽這幾****和你爹還有王將軍他們秘密商定的策略。”一提起這些，嬴政臉上的倦怠和抑鬱一掃而空，重新變得精神奕奕，“你可知你爹悄悄離開鹹陽去做什麼？”
“不知道。”
“我派他到駐紮在商於的秦軍中調集八萬人馬，暗中北上，沿太行以西潛伏紮營。如此一來，就算成蟜真敢起兵反叛，也萬萬想不到一支秦軍就近在咫尺，到時保準被你爹和張唐打個措手不及，再難成什麼氣候。都城這邊，中尉府一定會與成蟜一唱一和，乘機作亂。嫪毐的雍城守軍已在渭水南岸秘密屯集多日，就等著魚兒上鉤。我想讓你爹北上途中留下五千精銳，交由你統領，在驪山軍營附近待命。”
“這五千人派作何用？”蒙恬不解地眨眨眼睛問道。
“用場可大著呢。”嬴政唇邊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一方麵，你可以借此牽製嫪毐；另一方麵，中尉府的人馬若是真有所行動，你就立刻帶兵包圍驪山軍營，截斷他們的後路，逼得他們再無逃遁的可能，隻能拚死與雍城守軍一戰。”
“讓中尉府和長信君拚死一戰？既擊垮了支持長安君的人馬，又趁機打擊了長信君的實力，這真是個一箭雙雕的好計策。”蒙恬認真想想，猛地豁然開朗，繼而又敏感地望著嬴政問道，“這麼說，你對嫪毐也是時刻防備，怕他中途會生變故？”
嬴政攢起眉頭猶豫一會兒，終於麵色凝重地說道：“我倒不怕他會中途倒戈。在我和成蟜之間，他一定會選擇不遺餘力地幫我。怕隻怕他有更大的野心和圖謀，借中尉府嘩變、都城岌岌可危之時再生是非。這——其實才是我最擔心的。”
經嬴政如此一番解釋，蒙恬聽得如醍醐灌頂，終於徹底明白了他的心思，也頓時意識到交托給自己的重擔當真是重逾千鈞，不能出半分差池。
“我爹知道嗎？”他沉吟一刻，忽然垂下頭低聲問道。
“知道。他說你能行。”嬴政似乎看透了他的忐忑和疑慮，輕輕拍拍他肩頭，像個寬厚關愛的兄長一般鼓勵道：“我知道第一次帶兵上陣就交給你這樣一副重擔，實在是難為你了。不過我也知道，你一定能行。再說，你們蒙家世代為將，總不能一直委屈你在廷尉府做個小書吏，遲早還不是要換上戎裝上陣衝殺。這次正是個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如果輔助平叛有功，我正好可以名正言順論功受爵。”
父親的信賴和好友的期望讓蒙恬倍受鼓舞，心中一陣陣熱潮不停地起伏翻湧著，連周身流淌的血液幾乎都沸騰起來。
他激動地注視著嬴政漆黑閃亮的眸子，過了好半天，忽然合起手掌用力握握虎符，信心十足地咧嘴笑道：“放心吧，蒙恬一定不辱使命。我這就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即刻出城。”
蒙恬走出宣政殿時依然心潮澎湃，本想趁天色還沒黑透之前盡早出宮，誰知腳下的步子卻像不受控製一樣，稍一停頓竟拐上了直通參微館的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