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2 / 3)

說著他手中銅劍一抖,刷刷刷刷,疾風驟雨一般向那個用力掙脫他掌握的人影連刺了十幾劍。也許因為心底始終還殘存著一點微茫的意識,他出劍時雖招招不離要害,卻一直點到即止,有驚無險。

連綿的劍招快得羋離來不及躲閃,來不及閉起雙眼,甚至來不及害怕,惟有霍霍劍光在麵前不停閃爍,帶來一陣徹骨的寒意,在她臉頰、咽喉、胸口徘徊縈繞,幾乎將她的身體凍僵。

不知不覺中,她全身早已被冷汗浸透,順著額頭、脊背涔涔而下,雙眼被點點寒光閃得一陣眩暈,雙腳幾乎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

正當她以為自己快要跌倒在地的時候,他的劍卻驟然停住了,氣喘籲籲站在她麵前,像個耗盡了全身力氣的困獸一樣,頹然將劍摜在地上,斷斷續續地嚷道:“滾!你們快滾!滾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看到!”

好險!羋離重重喘了幾大口氣,呼吸漸漸順暢。她揚起衣袖狠狠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咬緊牙關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回頭看看兩個宮女,隻見她們像嚇傻了似的呆坐在地上,連哭泣都忘記了。

她悄然使個眼色,她們頓時醒悟過來,連一句感謝的話語也顧不上說,手忙腳亂爬起身,飛也似地從殿中逃了出去。

她又掉轉頭看看嬴政。他不知何時已似虛脫一樣癱坐在地上,凶悍、猙獰的神情中還摻雜著說不出的苦痛,雙手狠狠捧著頭,拚命搖晃揉搓,好像要借此讓自己清醒過來。

她心中一時湧上說不出的失望和憤怒,想也不想便跪坐在他身邊,兩手抓緊他肩頭用力搖撼起來,邊搖邊大聲喊道:“你醒醒!醒醒!不就是輸了一場賭賽嗎!難道就要像個瘋子一樣大發雷霆、借酒澆愁嗎?你的理智、你的自製力都跑到哪兒去了!這副自暴自棄的樣子隻能讓人唾棄、讓人看不起。如果你這麼輸不起,剛才那一劍為什麼不狠狠刺出去。既然下不了手,既然還顧念著手足情誼,現在為什麼還要後悔,還要暴怒不已。再說,即便你是權傾天下的君王,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靈,就算你的劍法真的不及長安君又能怎樣?騎射也好、謀略也好、治國也好、理政也好,沒人要求你這個大王在每一方麵都高不可攀、天下無敵,輸一次也根本無損你的英明睿智,那你何必這麼爭強好勝,何必對自己這麼苛刻呢。”

她一通瘋狂搖撼似乎讓他清醒了一些,努力撐大紅通通布滿血絲的雙眼,終於認出湊近自己麵前的小巧麵龐。不知是因為氣惱還是激動,她白皙的皮膚上已覆了一層薄薄的紅暈,慷慨激昂的神情也給純真無瑕的靚麗容顏增添了幾分颯爽生機。

不對,一定有什麼不對了。若在往日,區區一甕水酒對他來說根本不在話下,怎會像今日一樣醉得如此糊塗,如此恍惚,眼前不時閃過一些光怪陸離的幻像,腦海中也猶如鍾磬齊鳴,轟轟亂響。

會不會是成蟜帶來的逍遙香!這個模糊的念頭從他心裏一閃而過。他猛地甩甩頭,本想集中精神認真思忖,可是她激烈的話語卻無遮無攔、連珠炮一般灌進耳朵裏。

這番一針見血、毫不留情的話語,活像一根根利刺狠狠紮進他心裏,刺得他忍無可忍,好不容易才稍稍平息的怒火又一下子躥上來,瞬間衝進空蕩蕩、輕飄飄的頭顱,頂得兩邊額角突突跳個不停。

他一把扯下扶在肩頭的雙手,緊擰著將她拽到麵前,狀若瘋狂的淩厲眼神狠狠瞪著她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直壓抑在心底的秘密、強自克製的憤懣、痛苦和無奈,凶猛地衝擊著他的胸腔,終於如脫韁的野馬,一瞬間狂奔而出。

“少來自作聰明地教訓我!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把一切都看透了?你以為我這麼惱怒、這麼憤恨,甚至喝個酩酊大醉,隻因為在比劍中輸給了成蟜嗎?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隻是個自以為是的傻瓜、笨蛋!”他狠狠地、咬牙切齒地說著,忽然抬頭仰天狂笑起來,邊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看出來我可以贏的,是麼?可是你知不知道,就算這一刻我心慈手軟放過他,下一刻我們兄弟卻將以更殘酷的方式,進行一場殊死爭鬥。除了我們兩個不算,甚至還要卷進多少人的性命,就連嬴氏一族都不能幸免,會為此而四分五裂。”

“不會,不會的。”她怔怔地望著他,忽然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弱無力地搖搖頭,“長安君未必——”

她說不下去了。這虛偽的、毫無意義的安慰之辭連她自己都欺騙不了。原來他早已心如明鏡,雖然對未來一無所知,卻料中了一切,這次成蟜領兵出征,必將謀反無疑。

“不會?哈哈哈哈……”他的笑聲愈發歇斯底裏了,笑到後來,連喉嚨都喑啞起來,幹澀的眼眶中也蘊滿了一層淚霧,“你知道成蟜為謀得王位,已在暗中籌劃了多久。他一直在等待時機,等待可以操戈一擊的時機。這次把帥印和兵符一並交給他,就是生生把個大好的機會送到他眼前。如果有了這個機會他還按兵不動,就是天下最無可救藥的蠢蛋了。我雖然早料到兄弟反目、手足相殘的一天遲早會到來,心裏卻一直藏著一個傻傻的念頭,總以為隻要把他牢牢拘在身邊看管起來,讓他不敢輕舉妄動,等我加冠親政,坐穩了王位,他也許就會慢慢放棄這瘋狂的念頭。可是這次他們卻聯起手來逼我,成蟜、仲父,那些叔伯還有將軍,為了幫我也好、害我也好,總之他們不想讓我再拖延,要盡早把我逼上同室操戈、兵戎相見這條路。這些,你都知道嗎!知道嗎!知道嗎!”

她皺緊雙眉望著他,心頭忽然掠過一陣戰栗和疼痛。原來他胸中還深埋著這樣的秘密,原來這才是讓他倍受煎熬、欲顛欲狂的苦楚與絕望。這番話仿佛撥開了在她眼前遮擋一整天的迷霧,讓她立時為自己一番無情的斥責深深懊悔不已。

她正想開口說點什麼,他忽然揚起手臂,胡亂向身邊揮舞著,似乎在驅趕什麼無形的鬼魅魍魎,接著又抱緊頭顱,猛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嘯。隨著這聲喊叫,他挺秀的五官緊緊蜷縮皺成一團,一張俊臉也被說不出的痛苦折磨得扭曲起來。

她的心頓時揪緊了,恐慌地望著他,雙唇顫抖著,一時語不成聲:“我、我去叫祁橫來。”

“不,不要!”眼前搖曳的幻象和耳邊盤旋的各種聲音似乎又突然消失了,他精疲力竭癱倒在地,喃喃地念叨著,“我誰都不要,隻要一個人躺一會兒,一個人……”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麵容也恢複了平靜。再過一刻,重歸寧靜的大殿裏居然響起了平穩、輕微的鼾聲。

羋離坐在他身邊,緊張了好半天的心終於慢慢放鬆下來。她的目光靜靜地、全神貫注投射在他臉上。在燈盞微弱光芒的映照下,他沉睡中的容顏看起來那樣從容平和,甚至還帶著一絲孩子氣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