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離朝四下裏打量一番,看到窗前擺放的漆俎,頓時眼睛一亮有了主意。她一把將攤在幾案上的絹帛推到一邊,搬來漆俎架在案上,再把礙手礙腳的長袍下擺向腰帶裏一掖,手腳並舉,幾步爬了上去。
她輕手輕腳在俎上站穩,仰起頭來,專心查看著梁上的立柱。下麵殿門突然吱呀一聲,有腳步聲直闖進來。她以為姬珩已去而複返,因此渾不在意,轉個方向,目光仍然停留在雷公柱上。
這時,門外又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緊接著就響起姬珩驚慌失措的微弱呼聲:“哎呀!姬珩參見大王!”
羋離聞言心中一凜,慌慌張張向下一看,就見嬴政和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正立在案旁,驚詫不已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心中更加緊張,本想趕快從俎上溜下來,忙亂中一腳踏空,身子竟不由自主向後跌了下去。
“哎呦!”她失聲驚叫起來,本以為會狼狽地摔在茵褥上,沒想到胡亂揮舞的雙手卻一下子抓住兩隻有力的胳膊,整個人也重重地跌進一個堅實的懷抱。
她像個被大人當場逮住的淘氣孩子一樣,驚慌失措地仰起頭看看,隻見自己正歪靠在嬴政胸前,他的雙手還牢牢扶在她腰間,而那亮晶晶的目光,帶著點若有若無的揶揄和嘲弄,也一瞬不瞬停駐在她臉上。
她的雙頰驀地漲紅了,急忙掙開他雙臂,理理衣袍跪伏下去。
“起來吧。”嬴政向她們擺擺手,繼而又緊盯著羋離問道,“好端端你爬到上麵去做什麼?”
羋離仍在為出糗的事慌亂不已,心如撞鹿般撲嗵嗵跳個不停。聽嬴政如此一問,她臉上的燒灼感更重了,不自在地躲開他咄咄逼人的雙眸,不好意思地說:“我想看看上麵的梁柱是怎麼裝在一起的。”
嬴政半信半疑,目光一掃,頓時看到攤在案上的絹帛。他似是漫不經心地瞄一眼帛上的殿宇圖樣,臉上頓時露出幾分訝異之情,暗自點點頭說:“你就是為了畫這圖樣才爬上去的?”
“嗯。”羋離難為情地點點頭囁嚅道,“我們自入宮之後就被囚在淩漱館中不得踏出半步,長日難捱,隻好自己找點事以解煩悶。”
嬴政沒再追問下去,回頭看看站在身後的呂不韋,臉上疑惑的神情早已在眨眼間隱去,重新變得不苟言笑起來。“仲父,這是華陽太後送來的羋離和夏太後送來的姬珩,她們和仲父剛才見過的那對趙國姊妹,都是兩位太後送入宮中的壽禮。”
羋離聽他口稱仲父,不禁好奇地抬起頭來,把目光投向嬴政身後那個兩鬢斑白,身材微微發福的老者。這個頭帶嵯峨高冠,身披赭色寬袍,手撚長須,麵容和藹的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呂不韋嗎?她將信將疑再看看他,忽而在那對半開半闔的眼睛裏看到些微老於世故的圓滑。這不經意間的混濁目光仿佛泄了底,到底透露出他精於算計、長於謀劃的商人本色。
羋離在暗中觀察他時,呂不韋也同樣在若有所思地打量這兩個年輕姑娘,心中還忍不住一陣陣懊惱。兩位太後身為女子,有自身為鑒,顯然比他這個須眉男人更了解**的重要。否則為何憑他的老謀深算,本以為安排得麵麵俱到,卻獨獨忘了嬴政的**這一環呢。亡羊補牢顯然為時已晚,他隻能再琢磨另外的補救之道了。
呂不韋想得出神,突然發現嬴政仍在沉著地望著自己,急忙收攝心神,捋捋長須說道:“兩位太後對大王的關愛之情甚切,老臣以為應當盡快給她們賜封,才不辜負太後的一片心意。”
“是啊,仲父的提議與我不謀而合。本王斟酌多時,已決定將她們四人封為八子,明日即是壽日吉時,正好頒布詔書昭告國人。”
“呃——”呂不韋扯著胡須沉吟片刻,忽然看看羋離說道,“這位姑娘與華陽太後同姓,顯然是太後族人,大王是否該加封一等,以示對太後的禮敬之意?”
“本王覺得,似乎沒這個必要吧。”嬴政也飛快地掃了她一眼,想也不想便堅持說道,“這四個姑娘同為兩位太後選送宮中,依本王之見,還是不分親疏遠近,同等賜封為好。”
“大王既如此說,老臣再無異議。”呂不韋聽出他話語中的執拗,也不願為這點無謂小事拂逆他,因此便爽快地點點頭。
“仲父既已見過這幾個姑娘,又已首肯本王的賜封,我們還是先回宣政殿去吧。一會兒本王即命尚書令草擬詔書,也讓少府盡快按敕封把一切安置好。”嬴政早知他今日入宮意不在此,望著那張老邁的麵孔,嘴角倏忽之間閃過一絲嘲弄的笑容,邊說邊領先向殿外走去。剛踏出殿門,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麵露幾分不愉之色,高聲向候在院落中的內侍吩咐道:“她們不是本王關押的囚犯,誰吩咐不可踏出館舍半步的?從今日起,隻要是在西內宮中,不得幹涉她們隨意行動,隻是一定要有宮人隨侍在側即可。”
說完他下意識回頭一瞥,猛地撞上了羋離那對清澈澄亮的大眼睛,注視著他的眸光中,仿佛一下子多了些說不清的歡欣和感激,小巧紅潤的雙唇邊,也不自覺地彎起了兩個若隱若現的小小梨渦。
他的心跳似乎突然停頓了一下,胸中瞬間浮起了難以自抑的、淡淡的喜悅。這莫名的喜悅讓他毫無防備又惱火不已,急忙突兀地掉轉頭來,像和誰賭氣似地快步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