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割刈後,有一種清香,是我喜歡的。
黃昏的時候,經過一片公園的草地,遠遠聞見風裏有草香。不用看我就知道,一定是園林工作剛剛修剪過了草地。青草極富生機,細弱的草葉裏一定蘊藏了許多汁液,但它在平日裏,一直內斂地保存著那些香氣。切割機走過之後,無數的草葉被撂倒,新鮮的斷麵一下溢出了香氣,混合了陽光的氣息,清新,帶著一些些苦澀和涼意,濃鬱地彌散著——我貪婪地吮吸,因為在我看來,實在沒有比它更好聞的香氣了。
然後我就想起,小時候,我在鄉村度過的歲月,曾無數次聞過這種草香。在田野裏,稻子成熟了,金黃的色彩鋪陳到天邊。江南的稻子,熟兩季,早稻收割和晚稻栽種,緊緊地挨在了十天半月裏,酷熱的艱辛日子。
開鐮前一天,人們從角落裏翻出一把把鐮刀,放到磨刀石上一遍遍地磨,直到它重新煥發出精神的光彩。積了塵的稻桶也搬出來,浸在門前的水塘裏,並給每一個齒輪上油……這些工作做完,人們就早早地睡了。通常,我是在大人的摔倒搡下起床的,換上舊衣服,拿一把鐮刀走出家門。走在田埂上時,露水打濕了褲管,我還沒有從睡夢裏完全醒來。抬頭,可以望見月亮高高掛在山邊。
我們摸索著下到田裏。左手攬過一行稻子,右手揮動鐮刀割下去……很快,刷刷聲就響成了一片,稻香戛來越濃鬱了。
現在想起來,割稻是一件令人生畏的苦事。且不說晨昏之間牛蠅和山蚊的毒辣,水田中螞蟥的可惡,穀芒和稻葉在皮服留下道道令人奇癢難耐的血痕,還有亮晃晃的太陽企圖榨掉我們身上的每一滴水分……單是那脫粒的過程:一腳踩動稻桶的踏板,不停的抬腿、下踏、抬腿、下踏,無窮盡地重複這一動作;雙手摟定稻把,放在嵌有三角形鐵齒釘的流通筒上翻動,穀粒飛濺,落入方桶中——這一過程,極其地費力氣,不多時已是氣喘如牛,整個人如在水中浸過一般,渾身上下濕透。
整天鼻中吸進空氣裏,都是稻草割刈後的香氣——然而那時筋疲力盡,根本沒有一絲絲多餘的力氣去想這些浪漫主義的東西,心裏隻有盡快完成任務的迫切願望。隻有傍晚農活幹完了,整個人虛脫了一般,在新鮮的稻草堆裏躺下,才能聞見,身下的泥巴和著新鮮的稻草,散發著持久的質樸的香氣。
如今我真的已有許多年,沒有握過割稻的鐮刀了,然稻草收割過後的香氣,深印在我的心中,與當年自己及所有農人的辛苦勞作係於一處,無法磨來。每一次聞到青草香,我會自然而然地想起田野和村莊,想起無邊的稻浪,還有一輪朗月掛在場院的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