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那麼一刻微微失神，看著她嘴角小心翼翼揚起的弧度，不敢置信的聽到她嬌笑如鈴的聲音。
“吟風，你看，你看，蝴蝶哎。”她與平日判若兩人似的歡呼起來，骨子裏那一抹孩子心性恰如其分的掌握了她這麼長時間來的偽裝。我對著她顰首，可以明白她為何如此雀躍。
自從記事起，她就一直被大娘嚴格要求的去學習琴棋書畫。我和娘親在花苑裏撲蝶作樂的時候，她常常是在閨房裏忙乎著練字，或者與師父在花苑的亭子裏撫琴。偶爾玩累的時候，娘親常常抱著我歎氣，對著她所處的方向。偶爾娘親在撲蝶時亦會微微出神，我順著娘親的眼光看去，常常能看到她因為不專注而被曲藝師父訓斥的鏡頭。
掬雲問心，吟歌隨風。是因著我的關係，所以她才來到這世間。可亦是因著我的緣故，她被剝奪了別家孩子無知玩鬧的歲月。
她是大娘與娘親之間的奪夫戰最大的失敗的證據，卻又在被爹忽略大娘輕視而又不甘的壓製裏，被迫的承受了許多年幼如她不應該體會到的辛酸。我想我已經能夠體會她一直以來那種感覺自己是多餘的心態，在被推翻了身世之後，我開始能夠了然她眼底長久沉寂的黯然及淡薄。
“吟風，吟風，你快看，那隻粉蝶……”我有微微恍神，依稀看到娘親在苑子裏與我一同撲蝶的情景。她會喚著吟風快看，然後極其熟練朝那隻被她看中的獵物撲去，準確的將它的雙翅夾住。偶爾若有失手，她便會朝著我對她做的鬼臉假裝可憐兮兮的表情，嚷著吟風你怎麼不來幫忙。
此時我麵前的女子，著一襲素白的衣裙穿梭在清山秀景裏，在花團緊簇的嬌豔裏，亦如同驚蝶一般的翩然飛舞。
自娘親出事後，我第一次拋卻了那些怨忿，沒有任何介蒂的朝正在開懷笑著的她走過去。
“雲兒，要不要我教你撲蝶？”日光之下，她眼底的神采完全沒了我平時熟悉的模樣，新奇溫暖的感覺，慢慢地在心底開出一圈圈的漣漪。我對著她晶瑩發亮的眼睛坦然的笑，然後在她的注視下慢慢的示範娘親教我的捕蝶方法。
不多時，她已在幾次失敗裏領略到其中要素。我在一旁看著她偶爾因失敗而扁起的小嘴，轉瞬又因發現新的獵物時眼裏顯現的光彩，突然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其實她，也隻是個孩子而已。
而這一會，這個孩子又發現了新的獵物。是一隻停留在不知名的淺藍色野花上的粉蝶，她抿著嘴，弓著腰，躡手躡腳地，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它。靠近了，靠近了，又見她悄悄地將右手伸向蝴蝶，張開的兩個手指一合，夾住了粉蝶的翅膀。
“吟風，我抓到，我終於抓到了！”她高興得又蹦又跳。
我望著她淺淺而笑，問出一個與時不符的問題：“為什麼你從來不叫我哥，而是直呼我的名？”
她微微停頓，手裏的粉蝶趁著她失神的當口掙脫了出去。她抬起腳，似有追奔的意思，又飛快的停了下來，臉色迅速的恢複以往的淡薄，眼睛也蒙上疏離的神色，仿佛剛剛那個追逐蝶兒的女子本不是她。“因為姨娘說過，‘雲隨風，吟歌且行，長伴君後’。”
天已近黃昏，太陽慢慢地鑽進薄薄的雲層，變成了一個紅紅的圓球。西邊天際出現了比胖娃娃的臉蛋還要紅還要嬌嫩的粉紅色。太陽的周圍最紅，紅得那樣迷人。紅色向四下蔓延著，蔓延了半個天空，一層比一層逐漸淡下去，直到變成了灰白色。天空中飄浮著柔和的、透明的、清亮的、潮乎乎的空氣。
我在她的淡漠的注視裏長長的籲了一口氣。原來從一開始，娘親就告訴她我們並不是一般的兄妹的事實。
幾年後的今天，我在光陰流轉的間隙裏不斷的想起她當時當日的嬌豔模樣，連同她綻放出來的笑顏，都彙成一道不能遺忘的風景，刻在我生命裏。那一幅畫卷，我想終此一生，她也會如我一般回味無窮。
可是那個時候，無論有過多少美麗婉轉的片段，我終還是恨她的。恨她的親生爹娘如此的狠心，亦同樣恨她的淡薄笑容，總輕易的說著自己沒事，攬下所有的罪責，仿佛做錯的人，一直隻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