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歸
一
忽然降臨的冷空氣使城市一夜間進入了深冬,梧桐樹扇麵大的黃葉顫巍巍地掛在枝頭,路人從樹下走過,稍稍跺一下腳,樹葉就會一陣撲簌簌掉落幾片下來。幹燥的空氣蒸幹了葉片內的水份,筋脈明顯曲張突出,綠的色澤已完全隱退,黃到發黑,好像一疊留有墨跡的舊紙張,被風吹得滿地散落。又好像一麵麵脆硬的鍋盔,撲向冷白的水門汀路麵,一片接一片,發出“撲棱”、“撲棱”的聲響。它們終是不舍隨風而逝,無奈地撲騰著飛一程,停一陣,最後,脆弱而頑固地刮著地麵,漸漸地飛遠。或者,跌跌撞撞地翻滾著,整片的葉,就碎成了殘兵敗將,節節敗退著,失去招架之力,霎時間,風卷殘雲般消匿了蹤跡。
寒風起過,降了好幾分熱度的太陽隔著玻璃把微弱的熱量投進陽台,陽台上擺著兩張發黃的藤椅,左邊的藤椅上坐著楊淑英,右邊的藤椅上坐著鄭宗義,他們身上穿著羽絨背心,腳上套著棉鞋,默默地坐在被玻璃過濾後的陽光下,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樓群,還有偶爾飛過的一群灰色的鴿子。天空像劣質的宣紙不小心灑了一串汙水,一溜煙地劃過,又被一塊棉絮擦拭了去,隻留下影影綽綽的翅膀掠過的灰影子。
天空是一麵單調的屏幕,楊淑英和鄭宗義的眼睛,就像四隻缺乏光亮度的單調的老射燈,暗淡而持久地照射著窗外的一切。他們大多時候不說話,說,也是楊淑英自言自語,鄭宗義的回應,僅是一些“嗯嗯啊啊”的語氣詞。他已經成了一個半殘人,他的語言能力已經退化到了不能說出連貫的句子,他因此而很少發表有具體內容的言論。楊淑英照顧著他的起居生活,楊淑英的腦子還不錯,手腳也還靈活……
這會兒,我就坐在屋子角落裏的沙發上看著他們,我看到楊淑英側過腦袋,對著鄭宗義的耳朵大聲喊道:老鄭,阿弟有出息啦!
鄭宗義眼望前方,目光呆滯,喉嚨裏發出帶著痰氣的咕噥。他聽懂了楊淑英的話,牽了牽歪斜的嘴角,他主觀上有笑一下以表示祝賀的願望,但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他笑不出來,他隻是牽動嘴角,一串口水粘連著掛下來,滴落到掛在脖子裏的圍嘴上。白色棉布圍嘴很大,上麵布滿黃色斑駁的口水痕跡,卻依然擋不住他泉眼一樣的嘴巴不時的滴漏,圍嘴下麵的衣襟上,也染了幾攤白呼呼的漿水。
楊淑英蒼老的嗓音提高了幾個分貝,繼續喊著過時的好消息:老鄭,阿弟出息啦!阿弟當經理啦——那是手術前我最後一次回家告訴楊淑英的消息,現在我已經不是喬家宅工程的項目管理了,但我不必告訴他們,因為,生命於他們而言已經無多日子,我更願意楊淑英在幸福與無憾中度過遲暮歲月。
鄭宗義開心地歪了歪嘴,又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咕噥。我知道,他想說幾句對此事表示高興以及欣慰的話,事實上,他什麼也說不出。楊淑英搖搖頭,平靜地抱怨著:老鄭,你這個人啊,其實門檻精得一塌糊塗,你比我先病倒,就是為了讓我照顧你,你知道我心腸好,沒人管你,我會看不下去,所以你就幹脆病了拉倒。你這個人啊!真正是壞……不過,這個我是老早就做好準備的,你比我大了十歲,嫁給你的時候,我就想,你肯定比我先老,老了,就要我照顧你,所以,我往後還是要吃苦頭的。看看,現在我就吃你的苦頭了……
楊淑英嘴上這麼說,心裏怎麼想的,我卻並不知道,也許命裏注定她是要照顧一個男人直到他死的,喬元生病倒後,她沒有照顧他,她欠下了喬元生的債,現在,她要在鄭宗義身上還那筆債了。其實,她欠了誰的債並不重要,她就是這樣的命,命運的安排,她是躲避不過的,她躲過了喬元生,卻躲不過鄭宗義。
我就這麼坐在角落裏的沙發上,看著我的母親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垂垂老矣的生活,那會兒,我應該默默地想著命運將會如何安排我,是讓我孤獨地度過漫長的餘生?抑或讓我的生命結束在轟轟烈烈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