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然大悟:什麼包給外地人種,你們這就是租給人家種,和舊社會的地主一樣,也不管人家有沒有收成,你們隻負責收租。
喬九斤立即反駁我:不不,性質完全不一樣,舊社會地主的田是私人的,我們現在的田是國家的,不一樣不一樣。
我笑說:你們比舊社會的地主更精,人家地主好歹是拿自己的田出租,你們是拿國家的田出租,真聰明,收了租子,還省下自己的勞動力外出賺錢,太聰明了。
喬九斤嘿嘿笑:不光是劉灣鎮上的農民這麼做,大上海郊區的農民,都這麼幹。也沒多少田給我們種了,這些年都開發得差不多了,你看,喬家宅都要開發做影視城,我們還種什麼田啊?
喬九斤的話倒是啟發了我,我那兩間老屋不在拆遷之列,因為房子比較古老,有一定的曆史感,就在原有的基礎上整修加固。到時候影視城造好了,我想,我可以租給別人開店,盈虧都和我沒關係,我隻負責收租……我不禁為自己擁有兩間祖屋而感到萬分幸運,哪怕我老了,不再有力氣替自己掙一口飯,我也可以靠這兩間老房子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想必,每一個長工都有他的地主夢,就好比,我在馮子越的公司裏做了那麼多年長工,我一直在別人的發號施令中完成各種工作,我還不敢輕易不幹,因為除此之外我別無活路。可是現在,倘若我對這份工不滿意,我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拍屁股走人,長工不幹了,長工要回家去當地主了……想到這裏,我情不自禁“嗬嗬”地笑出聲來,把喬九斤搞得很是詫異地看著我,一臉緊張。
喬九斤積極地走家串戶,用以身作則的行動讓喬家宅人高效率地搬出了他們世代居住的老宅。本來家裏不太富裕還沒來得及拆掉老房子造新房子的人家,這回是撞到狗屎運了,他們不僅得到了新房子,宅裏的老房子將來還可以開一爿店,農民升格為老板,豈不是“翻身農奴把歌唱”?
喬家宅人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飛機起降的噪聲將會給他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幾乎家家歡天喜地著去住新房子、過新生活了。宅內已是一片塵埃喧囂,那些近幾年造起來的小洋樓一律拆除了。仿明清建築、市井街道,以及遊樂設施,已經開始打樁動工。最宏大的工程,就是要把原來的喬家宅門廊改成一座漢白玉牌坊。還有就是鍾塔,原來的銅鍾不是失蹤了嗎?鍾塔不是坍塌了嗎?這一回,要大改造了。定製的一口新銅鍾,據說口徑有兩米,高三米,重達八千斤,與原來的銅鍾相比,大了幾百倍,不可同日而語。如此巨大的一口鍾,就需要一個更高更大的塔樓安身,於是,鍾塔也要再造。
工程開工後,我就發現馮子越交給我的任務並非是打發我的玩具,僅是牌坊和鍾塔的修造,已經讓我忙得焦頭爛額,這種忙碌很有成就感,因為我覺得,我是在經營一樣事業。是的,我是一個有事業的人了,雖然這事業不能算偉大,但畢竟也是事業。我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家,事實上,那並不是我的家,從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別人的家裏,童年時候的外婆家,少年之後的鄭宗義家,我是連離家出走的想法都不需要的。那些有屋頂的空間,從來不被我認為是家,那個家裏的生活,因此而讓我無甚留戀。長到三十三歲,我第一次擁有了充分的不回家的理由,不回那個蹣跚著楊淑英的影子、充滿了鄭宗義的鼾聲的房子。這讓我忽然有了主人翁意識,我知道,我缺乏的從來就是主人翁意識,在家裏,在奔馳駕駛座上,在公司裏,我一直都不是主人。現在,在這片喧囂的工地上,我覺得自己像個主人了,這種主人翁的好感覺,讓我忽然意識到,其實,我本來就該是喬家宅裏的主人。
忙碌的工作也讓我暫時不再去想女人的問題,杜芸香的名字深藏在某個角落裏,似乎已被封存。現在,我生活得很充實,我駐紮在工地上,與一些技術人員以及更多的體力勞動者打交道,每天傍晚,我會找喬九斤一起喝上幾杯。生活其實是簡單的,簡單才會欣欣向榮,簡單才會蒸蒸日上。前段時間,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太複雜了,複雜隻會使人沉淪,複雜還會讓人頹唐。現在我認為,我應該恢複到簡單的生活,哪怕在一個複雜的環境裏,我也應該保持最大限度的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