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三年刻楮成何事,六博呼盧大有人”——士大夫與賭博(3 / 3)

章得象與楊億戲博李宗諤家,一夕負錢三十萬,而酣寢自如。他日博勝,得宗諤金一奩,數日博又負,即返奩與宗諤,封識未嚐發也。

——《淵鑒類函》卷三三7引《宋史》

一個晚上輸錢達三十萬之多,不可不謂巨,但仍然安臥如常。贏了他人金子一匣,可是回家後連封條都懶得打開來清點一下,他日又原璧輸還。這種不以“阿堵物”縈懷的“雅量”似乎是《世說新語》之中的故事,從中可以反映出北宋士大夫官僚生活之優裕,還可以看到“魏晉風度”對士大夫的影響之深遠。

詩人陸遊喜歡飲酒和博戲,在當時是頗引人注目的,並受到人們的譏評,他曾自號“放翁”以自嘲,從中可以反映宋代士大夫對賭博的普遍看法是否定的和貶斥的。陸遊詩雲:“詩囊屬稿慚新思,博齒爭豪悔昔狂。”這樣一種對自己的賭博行為持懺悔態度的詩句,與唐人的豪邁和自得,相去何止千裏之遙。

宋人洪邁的《夷堅誌》卷十九“丁湜科名”條,記丁湜少時好賭,入京應試,與同寓舉子賭博,贏了人家六百萬錢。在此之前,他曾找一相士相麵,彼斷定將高中魁首。博後再次見到相士,彼大吃一驚,斷言他“設心不善,為牟利之舉”,傷了陰德,科名將由榜首黜為孫山之外,丁湜大驚,雖央得補救之方,將錢財盡數退還輸家,但僅求得榜上有名而已,名次大大落後。這種以賭博為“設心不善之舉”的看法,與孔子所說的“兼行惡道”是一致的,正反映了宋代興起的“新儒學”對賭博的批判態度。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蓬勃興起的市民生活和風尚,對士大夫產生了一定影響,賭博亦是其中一個方麵。當時盛行於城市之中的關撲,就常常有士大夫官僚參加。《夷堅誌》和元好問的《續夷堅誌》中都有士大夫關撲的軼事。當然,這類賭博對於士大夫來說根本是廉價的消遣遊戲,錢物的輸贏完全不在意下。

如果說,宋代市民階層對士大夫的影響隻是初步的、感性的,那麼到了商品經濟蓬勃發展的明代,這種影響便是比較深刻的和理性的了。明代中葉以下,商品經濟有一個長足的發展,市民階層急劇擴大,這個階層的意識、風尚對全社會發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他們對人情世俗的津津樂道、對感官刺激的企望欲求、對金錢榮華的大膽追求,無疑將宋明理學對士大夫的精神束縛撕破了一個不小的缺口,李贄的思想便是這種影響的精神成果,他主張言私言利,反對虛偽、矯飾,雖然有其積極意義,但也無疑鼓勵了士大夫們更大膽地追求聲色犬馬、感官刺激,在商品經濟大發展、財貨充溢的晚明社會,為“心性”之學所誤的士大夫“問錢穀不知,問甲兵不知”(《明史·楊嗣昌傳》),然而對於聲色之娛卻頗為熟諳。晚明士大夫對一些驚世駭俗的惡習如“玩男妓”之類不但毫不隱諱,反而津津樂道,至於賭博這種“傳統”的娛樂,更是公行無忌。在萬曆末年興起的馬吊牌,天啟年間便盛行於士大夫之中,其迷狂的程度可謂空前,時人申涵光在《荊園小語》中記道:

賭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馬吊牌,始於吳中,漸延都下,窮日累夜,紛然若狂。問之,皆雲極有趣,吾第見廢時失事,勞精耗財,每一場畢,冒冒然目昏體憊,不知其趣安在哉。

當時士大夫若不懂馬吊者,會遭到譏笑。不久,明朝滅於李闖王和張獻忠,南明弘光朝又誤於馬士英、阮大铖,人們竟因此把馬吊附會為讖言,“今驗之明季遇馬即吊,闖與士英皆馬也”。(銖庵《人物風俗製度叢談》)從中可以窺見後人對士大夫迷於馬吊和講求聲色貨利的極度反感。

清兵入關以後,對漢人實行高壓和排斥政策,又實行極端的文化統治政策,從順治到乾隆,屢次興起科場案、文字獄,以鎮壓漢人士大夫的反清思想和異端思潮。士大夫參政無門,弄文又動輒罹禍,有識之士隻得埋首於考據訓詁之學,而更多的人則不耐寂寞,以聲色犬馬填補空虛的精神。乾隆時人趙翼曾辛酸地寫道:

三年刻楮成何事,六博呼盧大有人。

太息儒冠真自誤,可憐無補費精神。

杜甫詩雲“紈絝不餓死,儒冠多誤身”,趙甌北將其意化出,既是自嘲,亦是嘲人。

在這種風氣下,士大夫的賭博風氣較之晚明更為熾熱,稍前於趙翼的王崇簡記道:“南之馬吊,北之溷江牌,乃市井事,士大夫好之,窮日累夜,若癡若狂。”(《冬夜筆記》)清初無錫的圍棋國手過百齡,每與人弈棋,可得酬金數百兩,他隨後便在賭博中輸去,對於親戚的責備,他絲毫不以為憾:“得之弈,失之博,庸何憾!且人生貴適意耳,孜孜逐利者何為?”(《清稗類秒·賭博類》)這種“人生貴適意”的說法,正反映了士大夫以賭博尋求暫時心理平衡的趨向。

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市民風尚的影響,是士大夫賭風熾烈的另一重要原因。乾隆年間,文士顧賓臣以四庫館謄錄寓居京師,自正月到四月的百日之間,贏得白銀十二萬兩,又在四月初八之夜全部輸去,被稱為“一夕十萬”。乾隆朝以前,對賭博尚懸有厲禁,然而有如此巨額的賭博,從嘉慶道光以後,全社會以及士大夫的賭博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大名士龔自珍酷嗜賭博,“尤喜搖攤,嚐於帳頂繪先天象卦,推究門道生死,自以為極精,而所博必負。”(《清稗類鈔·賭博類》)一時成為笑柄。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稍晚一些的趙菁衫,這位號稱道光、鹹豐間一代文宗的名士,也是嗜博成癖,而賭術絕精,常勝不敗,到了無人敢與之對陣的地步,為了“過賭癮”,他每每借錢與人,以便對博,輸了再借,而從不向人討債,在當時也成為奇談。(同上書)

鴉片戰爭之後的七十年,是中國封建社會賭風最盛的時期,在這段時期之中,士大夫賭博也超過了以往任何時代,從鹹豐、同治年間的所謂“中興名臣”江忠源、駱秉章,到光緒年間的維新名士文廷式、王韜、梁啟超以及名臣張之洞,都與賭博有著極深的關係,其中梁啟超和張之洞二位,頗具代表性。

梁啟超是著名的維新思想家、報人,光緒年間,麻將風行於世,士大夫雅稱為“看竹”,酷嗜博戲的梁啟超更是“不可一日無此君”,他在上海主編時務報、在北京主持譯書局,乃至在日本主編《新民叢報》時的許多著名社評和文章,據說就是在麻將桌旁口述而成,其流利暢達,仍然為人所稱道。其人的賭博事跡,正代表了中國士大夫兩千年間賭博重遊戲、重技巧而不以“博進”縈懷的風氣。

張之洞本人並不嗜賭,但他能適應時勢,利用賭博為當局服務。他任兩廣總督期間,奏請朝廷批準,從廣東盛行的“闈姓”賭博中抽取巨額賭捐,以資助南、北洋海軍軍費。其所作所為,頗具有近代西方的務實精神,與他所提倡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主張似乎也正相契合。他本人由名士而名臣的仕途經曆,也反映了近代社會對中國士大夫的顯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