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子成龍,對每一個父親來說,都是潛藏內心深處的一條大河。我就是父親愛河裏,曆經千洗萬汰的那粒粗砂。
父親對我的勵誌教育,用狂轟爛炸來形容毫不誇張,登峰造極,是那次拉我跟他“回鄉”。
確切地說,回的不是父親的故鄉,隻是他下放過地方,他的青春“收容所”。父親指著一間坍塌的土坯房對我說:“當年,我就是在這裏用功讀書,考上大學的!”父親用過的那盞的馬燈還吊在搖搖欲墜的橫梁上,輕輕一碰,鐵鏽紛紛飛落,像是父親綿綿不盡的記憶。
父親帶我走過村裏每一個角落,凡是他苦讀過的地方,都要駐足良久,用他的憶苦思甜,現場給我來個人生啟迪。我沒有聽進父親的教導,而是用心打量這個我非常陌生的鄉村。
荒涼。破敗。零亂。沒有青年,缺乏生氣,村外農田裏新建的三四層樓房,鐵將軍把門,空無一人。三三兩兩的孩子,用木訥的眼神遠遠地盯著我們,靜靜地圍觀,無聲地跟蹤。他們的父母在遙遠的城市打工,跟著爺爺奶奶或者姥姥姥爺過日子。有父母親,少父母愛。
父親帶我去他當年教過書的小學。他曾在村小作了幾年赤腳教師。見到小學的第一眼,父親驚奇地說:“沒變,一點都沒變,還是老樣子。”現任小學老師出來,看到父親,猛撲過來,給父親結結實實的一個擁抱!是父親的老同事。
父親問:“你還沒退休?怎麼還在教課?”
他對父親說:“早退了。可是,這窮鄉僻壤,哪有老師願來呀?我們就返聘繼續教,雖說孩子很少,但隻要有一個,我就舍不得讓他們沒書讀啊!”
父親的這次勵誌教育對我觸動極大。從此,我遠離網遊電玩,發奮讀書。父親逢人就誇:“回鄉沒白回啊!效果相當好!”
高考填報誌願時,父親非常驚詫,問:“你不是不喜歡教書嗎?怎麼都填師範大學?”我對父親說:“我覺得還是當老師好!”如願考上師大。大學畢業時,我向學校提出支教申請,目的地就是父親當年下放過的貧困山區。得知此情,父親異常惱怒,對我說:“老子辛辛苦苦讀書,就是為了走出鄉下。你倒好,輕輕鬆鬆放棄城市,走回我的老路!你就這麼點出息?早知道這樣,才不會帶你去那裏!”
到村裏的第一件事,就是從父親當年住過的破屋裏,取下那盞馬燈,擦掉斑斑鏽跡,加滿煤油,以備停電時,亮點黑暗。這裏老是停電。關鍵時刻,馬燈大有作為。
第一次站在講台上,一個跟我齊肩高的留級生,用蔑視的口氣問我:“老師,我們鄉下人有點出息的都進城打工了。可你這個城裏人,怎麼會想來我們鄉下教書呢?難道你就這麼點出息嗎?”又是出息!一時間,我頭腦一片空白,呆愣良久,才緩緩地對他說:“我也許沒什麼出息,但一定會好好教書!”
我沒有給他們開空頭支票。期末考試,他們的成績從全鄉倒數第一躍升至第二。在我看來,這不是主要的。最重要,在我來之前,班裏的學生,一個個都厭學,希望早點進城打工,以致於鄉中學校門兩邊那句“不念完初中,不能去打工”也挽不住流生的棄學之心。從小沒有培養好學習興趣,這些孩子難於完成九年義務教育。我讓他們體會到了學習的快樂。
這期間,我的父親母親用盡他們所有能想到的法子,軟硬兼施,勸我回城。我不但沒心動,反而考上縣裏的正式小學教師編製,立誌紮根山區小學。
那一年,表姐考入耶魯大學,漂洋過海去了美國。那天,我接到她的越洋電話:“老弟,你成績一向比我好,怎麼就不留學呢?呆在山窩窩裏,有什麼意思?不是我說你,你怎麼就那麼點出息呀!”還是出息!我拆開第一次取笑我沒出息的那個大男孩給我的來信,念給表姐聽:“老師,你來教我們不是沒出息,而是大有出息!因為,我們在你的教導下,一個個都有出息了!老師,你是一盞照亮我們前程的馬燈啊!”
是夜,我在自己的微博上鄭重地發了一條:人各有誌。我選擇接父親的棒,是因為山村裏的孩子需要我!被人需要,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