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12-1997.9)
一、曹雪芹卒年之我見
這裏隻談“壬午”、“癸未”兩說,至於梅、劉等人的“新說”,理由極牽強,這裏仍不論及。
我認為周汝昌先生對紅學極有貢獻,尤其對脂批及脂齋的研究貢獻極為重大,雖然它不為某些人承認;但他關於雪芹卒年一說,即“癸未說”,雖受到某些人讚賞,卻是不能服人的。最近重讀《卒年辯》一文,更感先生此文的方法和結論都是難以成立的,雖其中有不少正確的東西,如對敦誠挽詩及敦敏的吊詩的理解、對季節的判定等都是對的,是有水平的,但,“癸未說”則是不正確的。
一,沒有嚴格編年的詩鈔,《懋齋詩鈔》也不例外。隻能“大致編年”;“嚴格編年”的提法是不科學的。不要說《詩鈔》確有誤編《題畫》及誤記《五閱歲》的情況,雖編入癸未不能證明為癸未詩,就是明注癸未也不能證明為癸未詩,雖排除了誤編的可能,仍不能排除誤記的可能。一個人記不準某些詩文的年月是極平常的事(周先生自己就有論文記不清年月),所以不但無明文輾轉推定,即或有明文仍不能證明真為癸未的詩,“證明”二字不可輕用。
二,即使《小詩代簡》真的作於癸未,也不能證明芹不卒於壬午。它隻是寄給曹雪芹的一首小詩,其中及後來文字都沒有曹雪芹是時仍活著,曾和他們一塊吟詠的內容,隻表明是敦敏以為他活著,並不表明他真活著。因此《小詩》絲毫也不排除曹雪芹已在“壬午除夕”先逝。說“隻要編年不錯,便是癸未說的硬證據”也是不當的。
三,曹雪芹卒後數月敦敏(及敦誠)仍不知道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敦誠參加送葬是事實,但把送葬時間定在《小詩》寫作前卻是無根據的,因此周先生的辯駁是無理的,並非“不值一辯”。事實很可能是事後,“阿弟開家宴”後,雪芹不赴邀,他們才注意並了解到芹已下世,才去幫助安葬的。故其後癸未一年無再邀及再訪之事,更無記雪芹活動之文。
四,隔數月甚至經年始葬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用大清禮法來證明不可能是無理的。1.雪芹是“叛逆者”,未必那麼看重大清禮法,其家人也必受影響,未必循典行事,而且他們又是小民,居荒山深處,“山高皇帝遠”,統治者也未必顧及到,謂一定循法立葬沒有根據。2.雪芹家生活極度貧困,“一病無醫”,未必有錢安葬得起,這和官僚、闊老擺架子是根本不同的。因此,長期未葬誰也管不了,什麼法也管不著。3.曹雪芹無兄弟,沒子女,僅遺一飄零新婦,“淚迸荒天”,想立葬不但沒錢,也未必有這個力。兩敦雖有交往,但處境頗異,且居住較遠,往來不便也不多,孤寡一人,獨葬其夫,談何容易?雪芹雖不算“客亡”,墳地就在北京(餘以為是京東),但對她一弱女人而言,也算太遠了吧?與客亡何異。4.最重要的是他對她恩重如山,她對他淚盡難忘,她會屍骨未冷就將他草草埋葬了嗎?近月始殮,近年始葬,不但是很可能的,甚至是必然的。《大清會典》說明不了什麼。
五,敦誠《挽曹雪芹》詩作於何年?《四鬆堂集》抄本《挽曹雪芹》隻有一首,其文曰:
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
孤兒渺漠魂應逐,新婦飄零目豈瞑。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惟有青山淚,絮酒生芻上舊垌。
三句下注“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其明標甲申,是甲申春第一首詩,其作於甲申是很可信的。但它是一首改定的稿子,特別是改去了“曉風昨日”這關鍵性的句子。原詩見於其《鷦鷯庵雜記》抄本,共兩首,其文曰:
一
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旌。
腸回故壟孤兒泣,淚迸荒天寡婦聲。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
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
二
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雲。
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竟負君。
鄴下才人應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
他時瘦馬西州路,宿草寒煙對落曛。
第三句下注同。由文可知,詩為送葬後第二日開篋見故人詩文感而寫成(也非嚴格送葬時寫成),由於有“曉風昨日拂銘旌”句,雪芹下葬必在敦誠寫此二詩前一日。和《四鬆堂集》抄本比改定稿僅一首,除意思及一聯(第一首第三聯)、一注(第一首三句下)同外,改動極大。明顯非同時之作。不存在剛寫好兩首,抄清收入《鷦鷯庵雜記》,又立即修改,再收入《四鬆堂集》的可能。總要隔數月日才會感到不妥或不文,才會進一步潤色修改,必要的時間差是不可少的。現改定稿既明注甲申,原稿很可能作於癸未,是癸未秋日的作品,也即雪芹下葬的次日,因此雪芹卒於壬午是可能的。後來甲申排《四鬆堂集》時感覺文句欠佳才合改為一首,雖挽詩作於送葬之時,但因為甲申改定,隻好署甲申了。至於“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之“前”字,隻代表芹逝前數月,一定要關合送葬寫挽詩前數月,甚至甲申改定前數月,實在是無理的。今日寫悼詩也隻能如此注。
六,敦敏《河幹集飲題壁兼吊雪芹》是早春的作品,說它是乙酉暮春或甲申冬日的作品都是不對的,不符合實際的。其文曰:
花明兩岸柳霏微,到眼風光春欲歸。
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
河幹萬木飄殘雪,村落千家帶遠暉。
憑吊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
這裏關鍵是第二句的“欲歸”及第七句的“悵望”。其中第一句即是第二句中的“風光”、“春”的具體描述。“欲歸”不是歸去而是歸來,歸到哪兒呢?“到眼”:到眼前、眼中。“到眼”即是“欲歸”的補語,為押韻而倒裝。全詩說“花明兩岸柳霏微”的春日風光就要歸到眼前來了,但是當年和他們一起在花明兩岸、煙柳霏微的春日集飲的雪芹,當日的詩客酒徒卻如東流逝水一去不歸了!“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表達了作者無盡的情思,所以他“憑吊無端頻悵望”,頻頻悵望,他望到的是什麼呢?是“河幹萬木飄殘雪”,是“村落千家帶遠暉”,是“寒林蕭寺暮鴉飛”。這即是眼前看到的一切,是“頻悵望”望見的實景。“暮春三月”是完全不對的。但說“甲申冬日”也是不對的。這裏雖有“寒林”、“雪”,但飄落的僅僅是“殘雪”殘餘的剩雪,故是早春的景況,解作冬日不能稱“殘雪”,“春欲歸”也無法解釋,必是早春的作品。它隻表明雪芹卒於此前,卻無法表明年月。
下麵再從正麵作一番論證。
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一回標題詩上有一條脂批,全文曰: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嚐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月淚筆。
在這裏,她稱作者為她的“芹”,她的“石兄”,自稱“一芹一脂”,“餘二人”,雪芹淚盡,她哭芹“淚亦待盡”,甚至精神恍惚忘了“青埂峰”雲雲隻是她石兄的神話,而每每欲去“再問石兄”,其感情深切真摯絕非一般友人可比,在即將淚盡離開人世之日仍不忘此書,還期望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寫完批完是書,他二人也就大快遂心於地下了。周先生認定她是雪芹愛人是很正確的。批中明寫“壬午除夕”雪芹淚盡而逝,則雪芹卒於壬午是無可懷疑的。
這裏她稱雪芹為“石兄”,後邊也有數處稱作者即芹為“石兄”、“玉兄”的例子,說她真是“老頭子”,是雪芹的“叔叔”或“舅舅”,甲午八月已八十多“老糊塗了”雲雲,真是不可思議!
最不可思議的是周先生,他既然認定脂為芹之愛人,卻一口斷定她誤記一年,把癸未記為壬午了。而且說得那麼肯定,《詩鈔》絕無可疑,隻有脂批定誤,真是不可理解。
我認為誤記自己詩文作於何年月是很平常的事,尤其寫過很多詩文的人,但誤記自己親人忌日的事卻極少有。除了逆子蠢婦,愚夫俗子,可能性近乎零。尤其對脂齋這樣的人,情是如此之深,識是如此之高,怎麼可能誤記呢?這麼重要的日子都記不住她還能記住什麼呢?!為什麼我們偏要不相信雪芹親人的明文,明明白白的記載,而要相信由別人——一般友人的詩文輾轉推出的東西呢?由於很難保證推斷之各中間環節都準確無誤:《小詩》確作於癸未;雪芹死立葬,一定遵循大清法典;兩敦與雪芹間兩月無聯係絕不可能;不存在數月或經年停、厝的可能;隻有脂會“誤記”敦絕不誤記種種,因而其可靠性極小。就算兩敦也有明文,明寫雪芹卒於癸未而非壬午,我們也仍應相信雪芹卒於壬午。道理很簡單:親人的記載比他人的記述要可靠得多,可信得多,誤記或誤算的可能性要小的多;相反他人的記載可靠性要小,可信性差,誤記誤算的可能性要大。這雖非絕對,一般應是這樣。這個《概率論》的道理是顯然的。何況兩敦根本就沒有這樣說。不是說不可以懷疑明文,而是要懷疑就必須要有更權威人士的更加明白無誤的明文。兩敦更權威?不是。有更確鑿的明文嗎?沒有。僅憑那一二內容含混的小詩就推翻雪芹親人的明文“壬午”二字,能嗎?
倡導或相信癸未說,實在難以思議。
這裏無論過了多少年,都始終不存在“現記”、“現算”的問題。從雪芹逝世那一天起,“壬午除夕”四個字就早已刻於心中,印於腦際了。哪一時,哪一日,哪一月,哪一年,她會不想到這四個字?也不存在多少年後現算幹支的問題,她一直用幹支紀年,甲戌、丁醜、己卯、庚辰、壬午、乙酉、丁亥、辛卯、甲午八月,她都在批閱《石頭記》,和燕野頑民等根本不同。尤其壬午,從“壬午季春”到“壬午孟夏”、“壬午雨窗”、“壬午九月”、“壬午重陽日”,一直在批書,而“壬午除夕”雪芹就“淚盡而逝”了!她怎麼會把忌日記錯或算錯了呢?
魯鈍如我輩,1945年東北光複,1949年共和國成立,1953年斯大林逝世,1957反右,1966“文革”,1976年毛澤東病故等等都牢記心中,根本不用“記”,也斷不會“誤”,何脂齋就連親人忌日也記不住呢?這有可能嗎?周先生舉孫淵如“誤記”其母忌日的例子,我以為也是不當的。要我看孫自己記“母艱”及“南歸”的日子(兩次相同),比起多少年後其甥編的《年譜》及他人編的《家譜》其可靠性要大得多!為什麼偏要不相信本人的記載,又有什麼理由把他人的記載看得如是重要並認定即是事實呢?我實在難於理解,何況“癸未說”的理由比這又不如。
照我看“壬午九月”很可能即是“伊子殤”的日子,也即雪芹“感傷成疾”的日子。這裏有兩個情況。一見於敦誠《佩刀質酒歌》。所謂“秋曉遇雪芹於槐園”,不是雪芹先來,“頭天夜裏即宿於園內”,敦誠冒雨披蓑戴笠後至,而是敦誠先至,或即“宿子明兄槐園”,而雪芹是冒雨遠道從西山趕來,兩人於槐園相遇。從誠詩“秋氣釀寒風雨惡,滿園榆柳飛蒼黃;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幹甕澀何可當”等句看,誠對情況非常熟悉,應頭天或先期到達,他又是主人親弟,對遠道冒雨趕來的雪芹應有所招待,略盡地主之誼,但因“主人未出童子睡”,兼之“斝幹甕澀”,故請雪芹小店飲酒以禦風寒,但因未及帶銀,故“佩刀質酒”以慰雪芹。反之,似乎不妥。而雪芹所以冒雨一大早趕來,且“酒渴如狂”,實是心中火急的反映:愛子危殆,不得不連夜遠道冒雨趕來求援,爭奈天氣如是之壞,主人未出,自是焦躁萬分,故才有“酒渴如狂”的樣子。此時遇敦誠,佩刀質酒,知己難得,所以才“歡甚”,“擊石作歌”以酬謝。“擊石”不是單純的打拍子,而是痛擊牆柱石抒發怨氣和悲憤,想一掌打碎這一黑暗社會!這和後邊的“砍地而歌”是一樣的。所以敦詩才有雪芹“詩膽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等語。
但愛子終未得救,雪芹經此焦急、奔波、勞累、憂傷終於病倒,“一病無醫”而逝就極自然了。謂芹子死於癸未,係患痘疹而亡且亡於都中痘疹流行之日,都是沒有根據的。芹子是否定死於痘疹,定死於痘疹盛行之癸未並無根據。西山深處不同於城中,是否發痘疹,痘疹發生於郊外的時日,前或後於城裏都是可能的。因痘疹盛行於癸未,芹子必死於癸未,雪芹亦必死於癸未,都太想當然了。相反,如真死於癸未,雖兩敦顧不到,雪芹無奈也會去求助的,但兩敦癸未詩文無一點記載或跡象,而壬午秋曉這一記載則是很像的。周先生也謂雪芹“心中有事”睡不著,故早起,是指什麼事呢?僅是“冬事未辦”等小事常事,還是也包括愛子命危無錢就醫,不得不忍恥遠道前來求援這樣的大事急事呢?如是這樣,我們就又“殊途同歸”,意見一致了:“伊子殤”及“芹為淚盡而逝”本來就是壬午年事,而由《小詩代簡》輾轉推論出來的“癸未說”是不對的。
其二見於“壬午九月”之脂批,其文曰:
趙香梗先生《秋樹根偶譚》內記兗州少陵台有子美祠為郡守毀為己祠。先生歎子美生遭喪亂,奔走無家,孰料千百年後數椽片瓦猶遭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數句為少陵解嘲:“少陵遺像太守欺無力,忍能對麵為盜賊,公然折克非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夢歸來兮聞太息,白日無光天地黑。安得曠宅千萬宮,太守取之不盡生歡顏,公祠免毀安如山。”讀之令人感慨悲憤,心常耿耿。壬午九月因索書甚迫,姑誌於此,非批《石頭記》也……
這裏我不敢說曹子也受到貪官汙吏的欺壓,“奔走無家”,更不敢說乾隆政府正在索要《石頭記》一書“甚迫”,危及他一生的心血,但曹雪芹是在“命厄”之時是毫無疑問的。因之脂硯齋才對《秋樹根偶譚》這段話深有感觸,“感慨悲憤,心常耿耿”,從而記下了此文。因此“壬午九月”雪芹遇到艱難煩惱則是無可懷疑的。脂批就此打住,也事出有因。說是愛子危殆至殤逝也非不可能。第十六回賈母望子處脂批說:
慈母愛子寫盡。回廊下佇立與“日暮倚廬仍悵望”對景,餘掩麵而泣。“日暮倚廬仍悵望”,南漢先生句也。
又有批說:
稍有可望者即死去,歎歎!
我以為很可能即是寫的子殤事,亦出此時。對的就是這個景。而子可能已十餘歲,很可望有作為了,然竟死。其死因除病外,被貪官汙吏土豪惡霸打傷致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此,雪芹應卒於壬午。但“淚盡而逝”及“感傷成疾”,社會心理因素太濃,具體致死的病因,原以為是“心肌梗塞”或“腦溢血”,因酒觸發,今以為當是死於肝炎:“身胖、頭廣、色黑”,明顯係“慢肝病容”,肝硬化,肝腹水,腫脹的症狀。雪芹本來“麵白”,“色嫩”,“瘦損骨嶙峋”,今曰色黑、頭廣、身胖,說是肝炎末期那就非常自然,毫無矛盾了。裕瑞畢竟是明義外甥,其“聞”還是有可能的。“善談吐,風雅遊戲,觸境生春”,“聞其奇談娓娓令人終日不倦,而以其書絕妙盡致”。“聞其嚐戲言曰:欲快睹我書不難,惟日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雲”。活畫雪芹,不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