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水的日子:溫來軍作品集49(3 / 3)

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我們可就慘了,喝的菜湯裏幾乎就見不到糧食。最可憐的還是妹妹溫柔,她的臉色越來越黃了。母親再也不敢耽擱,帶妹妹到公社衛生院去做檢查,得出結果,是妹妹患上了肝炎,根本就不是什麼水土不服。醫生告訴母親,這種肝炎不好治,而且,還會傳染。母親嚇壞了,抱著妹妹不知何去何從。為了保住妹妹的命,也為了我們一家人不被傳染,最後,母親流著淚決定:把妹妹歸還給公社。

公社裏,沒有哪個人願意接受送回來的孤兒,何況這個孤兒還患上了傳染病。母親隻好含淚把妹妹又抱了回來。我們家就一間住人的房子,為了防止妹妹的肝炎傳染給我們兄妹,母親把我們全趕到了柴房裏,給我們搭了地鋪,她陪著妹妹住在房子裏,照顧妹妹。母親的理由很簡單,妹妹最小,又有病,不能委曲了她。更主要的,母親是怕妹妹的肝炎傳染給我們,而她自己,就顧不了這麼多。但是,事情要是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事實是妹妹的病越來越嚴重,她一點東西都不能吃了,母親給她喂的飯食全吐了出來,她除過偶爾還哭幾聲外,大多時候都在昏睡。更何況,家裏一點能吃的東西都沒有了,父親又不在家,沒有人可以依靠,母親再堅強,她也沒有能力解救妹妹,惟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抱著妹妹去大隊醫療站或者公社醫院求助醫生。可那些醫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說他們沒法治,要治這種病,隻有去縣裏的大醫院。母親哪有錢去縣上的大醫院?她到處去求親戚借錢,卻連去縣城的路費都沒有借到,母親抱著奄奄一息的妹妹,哭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地主婆二奶奶聞訊來到了我們家。她說要收養妹妹。

二奶奶的這個舉動,母親是茫然的,她猶豫再三,最後,還是盲目地哭著給二奶奶交待了又交待,才把妹妹送給了二奶奶。我們流著淚,看著地主婆二奶奶抱著妹妹,像抱著一個寶貝似的走了。

二奶奶不是個好人,就因為她是我們的二奶奶,在學校裏,同學們連我們兄妹也看不起。這幾年,大隊動不動就開二奶奶的批鬥會,為了和她劃清界線,我們往她臉上還吐過唾沫呢。二奶奶曾經有一個兒子,早些年開批鬥會時,都是他兒子去挨批,經常被基幹民兵在台子上打昏過去。後來,二奶奶的兒子上吊自殺了,他自殺的原因有多種,有說他是受不了批鬥挨打,還有說他出身不好,找不上媳婦。反正,他死就死了,死了,也是個地主的狗崽子,這成份,無論生與死,都是改變不了的。其實,我們最愛看的,還是批鬥二奶奶,她是纏過的小腳,走不快,年輕的民兵卻不管這麼多,隻管往前推,二奶奶像隻大白鵝似的,一路搖擺著被推到台上的情景,是最好看的。我們在一次批鬥會上,還見過二奶奶穿著碎底藍花的地主婆對襟衣服照的像片呢,看到那張照片,我們更加義憤填膺,我們這些小學生中,還很少有人照過像呢。

二奶奶是老地主二爺爺明媒正娶用花轎抬過來的,所以,她是十足的地主婆。倒是二爺爺這個真正的地主,卻像是早早地預感到了後果似的,在兒子出生不久,他就害病疫了,沒有挨上一次批鬥。 二奶奶雖是地主婆,但她是有口糧的,她一個人過日子,相對要充足些。妹妹溫柔這批孤兒來了後,二奶奶很想養一個孩子,可就因為她的地主成份,不允許她領養孤兒,她就像一個老母鵝似的,時不時地來到領養了孤兒的人家門口,不敢進去,就引頸往裏瞧著。為這,二奶奶沒少挨別人的罵,可她依然如故。這回,她得知我母親想退回妹妹時,終於鼓足勇氣走進了我們家,並且達到了她的目的。

二奶奶收養了我的妹妹溫柔後,她就算有了孫女。對她來說,一下子有了孫女,並且連名字都不用重取,這是多好的事啊。二奶奶把溫柔當寶貝似的,她去娘家借錢,買來奶粉,還有白糖,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妹妹溫柔的臉色有了些變化。我們忍不住偷偷去二奶奶家看妹妹時,妹妹已經能吃點奶粉了。二奶奶怕我們要回妹妹,不叫我們進她家的門,她關上門,在裏麵對我們說,她要去借錢,去縣城給溫柔看病。

可是,還沒有等到二奶奶借上錢,這事就叫公社給知道了,派人來查,嚴厲地批評了母親不負責任的行為,當即還撤了母親婦女隊長的職務。人民公社是決不容許一個地主婆收養孤兒的,誰都知道地主婆居心不良,誰能保證她沒有害人之心?公社的人當即從二奶奶懷裏搶過妹妹了溫柔,要把她帶走。母親聞迅跑到二奶奶家裏,哭著求著不讓他們帶走妹妹,她想把妹妹再領回家來,她說妹妹是她送出去的,理應由她撫養。公社的人說母親的思想被腐蝕了,已經不具備再領養孤兒的資格,堅決地把妹妹帶走了。

父親從公社放了回來,為了妹妹的事,一向懦弱的父親,平生第一次和母親大吵了一架,他像瘋了一樣,跑到公社去要妹妹。沒有人理會父親,他就跪在公社的大院裏,想打動幹部。最後,父親被公社的人叫來民兵給架著趕了出來。母親跟著父親也去公社大鬧,都無濟於事。公社那幫人,都沒有給父母見妹妹一麵的機會。

後來,公社還鄭重其事地給大隊下了通知,叫大隊看好我們的父母,如果再看到他們去公社鬧事,就把他們當反革命抓起來批鬥。父母才不敢再去公社了,在家裏,他們也怕疼似的,閉口不再提妹妹的事了。

這天,父親從外麵回來,進門就把一隻小板凳踢倒在牆角,動靜大得,都驚掉了我手中的筷子。我們都扭頭看著怒氣衝衝的父親。自從妹妹溫柔被公社帶走後,父親變得有了脾氣,他似乎忘記了他做賊被批鬥的事,動不動就給我們臉色看,倒弄得我們兄弟像做過賊似的,怕起了父親。這會兒,父親根本不看我們,他滿是皺褶的臉上陰得能擰出水來,踢翻板凳後,就準備往飯桌前坐下。母親已聞聲從廚房裏衝了出來,她先是看了看飯桌邊的我們,看到我們手裏的碗端得好好的,發現我們埋怨的目光都是衝著父親的,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父親,順著父親的目光,她看到了歪倒在牆角的那隻小板凳,氣就上來了,衝著父親罵道:“你這個賊東西,想耍威風,到外麵耍去!”

父親突然就像霜打的茄子,耷拉下了腦袋,也不在飯桌前坐了,伸手抓起筷,就去端桌子上的一碗菜湯。母親一巴掌掃過去,打開了父親的端碗的手說:“話沒說清楚,你還想吃飯?”母親發起了威。父親瞪了母親一眼,結巴著說:“你……還有……沒有個完……”

“這話要我來問你呢?”母親說,“你受誰的氣了,一進門就發威,要來就衝著我,別朝著孩子!”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賭氣地把筷子扔到飯桌上,腳步很重地走到牆角,把他踢翻的板凳扶好,坐了上去,掏出煙來點上,煙頭上的紅光一亮一暗,顯得自尊而又軟弱。母親看得更加來氣,卻莫名其妙地掃了我們一眼,就靜靜地盯著父親看了一陣。自從妹妹的事後,母親變得有點怕父親了,又當著我們的麵,母親不好對父親發作,口氣就軟了下來:“到底咋地了?你倒是說呀!”

父親沒理母親。他沒有和母親吵個天翻地覆的能耐,有時沉默起來卻能把母親氣哭。

母親又看了我們一眼,見我們都不理他們,隻顧吃起飯來,她心虛地對父親,也是對我們說道:“這咋了,啊?誰惹誰了?叫人吃個飯都不得安然。”見沒有人響應,她走到父親跟前,又扯起了嗓門,對父親說道,“你個老不死的,哪個地方又缺根筋了,誰把你惹下了?你倒是放個屁啊?”

父親惡狠狠地瞪了母親一眼,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用腳踩住,一點也不結巴了,說道:“誰惹我了?你惹我了!都是你,要不是你,我咋會落到這個田地。”

母親臉色有點變了,無辜地回過頭看了我們一眼,聲調又降了下來,輕聲問父親:“是不是……那個……啥……你倒說呀?”

父親歎了聲氣,道:“還能是啥事?還不是你幹下的好事!他二奶奶這回給咱把大麻煩惹下了,都是為了領養咱家的柔柔……”

“溫柔!”這下,我們都停止了咀嚼,轉過身望著父親,想從父親那裏更多地知道妹妹溫柔的情況。父親顯然注意到了我們的目光,他卻絲毫不會理我們的期待,又掏出一支煙來,沉默地點上抽了起來。母親驚叫了一聲,像挨了刀子的那種。她自覺失態,隨即又故作平靜地問道:“為了……柔柔?”母親驚恐地回頭看了我們一眼,聲音顫抖地說,“咋給咱把麻煩惹大了?”

父親狠勁地抽了一口煙,沒好氣地說:“這下,給咱把麻煩惹大了。他二奶奶為了把柔柔要回來,她……她說他二爺爺是地主,她是嫁給了地主才成為地主婆的,為了和他二爺爺斷絕關係,竟提出要和他二爺爺——離婚。和地主離了婚就不是地主婆了,你說這事……不是瞎鬧嗎。他六爺爺和七爺爺把我叫去,叫我阻止他二奶奶,說這事一開始就是我們給掇弄的,要我們家想辦法把這事給阻止住。”

母親扭頭又看了一下我們,我看到母親的目光明顯驚慌了,像風中微弱的燈光,搖搖擺擺的。但她還是故做鎮定地對父親說:“這事……這事,鬧的。他二奶奶也太……也太荒唐了不是,他二爺爺都入土這麼多年了,她不也就這麼過來了麼?怎麼現在……卻鬧出跟死人離婚的說法來呢?跟個死人可怎麼個離法?這多丟人啊………”

叫父親擔當阻止二奶奶離婚的重任,確實是給父親出難題了。母親為此憤憤不平,說這麼大個家族,平時那麼多愛出風頭的人,一碰到棘手的事情就當縮頭烏龜了,把這個難題推給了我們家。就算二奶奶要離婚跟我們當初把溫柔送給她有點關係,但到底不是我們要她去離婚的啊。

母親埋怨起父親:“你也真是的,大家明知道這是個麻煩事,光知道在那裏動嘴皮子,動真格兒的時候都推給你,你還真就接過來了。你也不想想,就你那幾下子,你怎麼阻止她二奶奶?”

父親在隊裏基本上不出頭露麵,遇到什麼事,總是往人後麵躲。但他攤上了二奶奶這種為難事,被母親嗆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臉憋得通紅。母親看著父親可憐的樣子,有點不忍心,就埋怨起二奶奶,她怪二奶奶多事,臨到快死了,還這麼不知趣,要鬧個大動靜,還不如快快歿了,好叫大家都清靜清靜。不過,細想想,二奶奶這麼做,也是為了我的妹妹溫柔,這樣看來,二奶奶這個地主婆的心還沒有壞透。

就在父母發愁,用什麼法子陰止二奶奶鬧離婚的這陣子,我們這裏突然發生了一次地震,震級不高,也就是剛剛能讓人感覺到地麵的振動,其實沒有一點破壞力。但卻夠叫人們驚慌的了,因為我們這裏從來沒有發生過地震。這個時候發生地震,對從地震災區來的孤兒們,卻是不能麻痹大意的。於是,上麵很快來了文件,把那些分散領養的孤兒又從各家集中起來,急急地運走了。至於要運到哪兒去,沒有人說,去打聽,也沒有人知道。我的妹妹溫柔,也被運走了。我想像著,在孤兒的登記簿上,我妹妹溫柔的名字,可能又恢複成了原來的程敏麗,她和那些孤兒一起,去了別的地方。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我們家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這種安靜卻很壓抑,聽不到父母吵架的聲音,也看不到父親氣得紅漲的臉色了,他們幾乎不再說一句話,都默默地出門回家,吃飯睡覺,整個家裏非常沉悶。

同時,也聽不到二奶奶鬧離婚的事了。

這天,我忍不住去了二奶奶家,想看看這個地主婆到底在幹什麼呢。二奶奶家的房子還是原來的土壞屋,煙熏火烤,像她的人一樣皺皺巴巴的,黑得像個燒磚的窖。她一個人根本沒有能力翻修房子,她也沒有心思翻修。她現在活著的意義,就像落在她家房子裏的塵埃,落一層,就厚了一層。我走進二奶奶的屋子裏,就像踩在這些塵埃裏,需要小心奕奕,才能一層一層地走近現實的二奶奶跟前。

二奶奶坐在同樣黑乎乎的炕上,她對我的到來一點都不覺得驚奇,幾天不見,她似乎不認識我是誰了,她看了看我,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似的。

我問了二奶奶,她現在準備怎麼辦?她用幹枯的眼睛望著我,好象聽不明白我說的話,我從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到,她已經對不久前發生的一切不甚清楚了。我可以猜想得出,二奶奶現在可能已經搞清楚了,就算她和二爺爺離了婚,溫柔也不可能再回來了。她在這件事上,隻是不顧一切地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夢想罷了。現在,夢想破滅了,她又回到了她地主婆的位置上,盡管她已經對自己所做的一切記不清楚了。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個時候,假如二奶奶能疫了,如果妹妹溫柔能再回來的話,她就可以直接回我們家了。

十多年後,我報名參軍,到縣醫院去做體檢。我去的太早,我們鄉下的青年要等到下午才能輪上體檢。那天下著秋雨,我沒處可去,便打聽到我的一個同學在醫院裏工作,就去找到了她。她是醫院的資料員,把我帶到她所在的資料室裏,叫我在那裏等著,她忙著去開會了。我一個人坐在醫院的倉庫裏無所事事,就順手抽了幾本牆角的病曆翻看著打發時間。快到中午時,我突然翻到了十幾年前的一個病人的病曆,這個病人名叫程麗敏,女,兩周歲,患非傳染性肝炎。病曆一欄清楚地寫著:延誤診治時機,病原體嚴重擴散。處理結果:死亡。日期:1976年10月8日。

我的眼淚噴湧而出,過去了這麼多年,我已經記不起妹妹溫柔的模樣了,妹妹夭折的事實使我心如刀絞,我痛哭出聲,雙手顫抖著把那張病曆撕下來,小心翼翼地裝在了貼身的口袋裏。直到現在,我還保存著那張病曆。我沒有把妹妹溫柔夭折的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和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