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學會遊泳是需要一定時間的,這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我一邊學習遊泳,一邊保證兩三天之內的黃昏時分就去一次運河邊上,我怕錯過救人的機會。救人的機會得靠運氣,就像張進良,一碰一個準,在他救了這個女大學生之前,他還救過兩次人,兩次救的都是女的,第一次救的那個女的,是處在失戀低穀中的少女,自殺時被張進良救了,並且得到了張進良的勸說和幫助,後來就成了他現在的老婆,雖然倆人現在沒有了多少感覺,但他老婆還是記著他的救命之恩,對他百依百順。張進良第二次救的那個女的,年齡有點偏大,四十多歲,與張進良年齡懸殊有點大,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故事。我想這可能不是年齡的問題,還有另外的原因,果然後來聽說,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也是想投河自盡的,被張進良救起來後,她不但不感謝張進良,還要找張進良的麻煩。第三次救的這個女大學生,是玩時不小心掉進河裏的,張進良救了她,她感激不盡,時隔不久,她就提出要和他同居。當時張進良還不敢這樣做,對女大學生說,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暫時還沒有想離婚的打算。沒想到女大學生卻說,誰想和你結婚了,隻不過是同居在一起,這和結婚是兩回事。張進良還敢說什麼?再說就顯得太沒文化了,再拒絕就顯得太落伍了,再不上床就顯得太對不起女大學生了。張進良的救人奇遇真叫人羨慕,我能不急著救人麼?我今年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說起來我心裏就難受,我的老婆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脾氣比她的人大多了,至今沒有給我生下一男半女不說,跟時代發展卻跟得很緊,動不動就把離婚掛在嘴上,如果不是我這個人沒能耐,怕離婚了這輩子往下一直打光棍,再找不上女人,我也早就離了,何必受她的窩囊氣呢。在張進良救了女大學生之前,我們這些受夠老婆窩囊氣的男人在當今社會得不到一點家庭的溫暖,為了尋求一點溫情,就用看書看電視劇來彌補心中的缺憾,但現在的書和電視劇裏都是女人的天下,漂亮的女人都叫有錢的男人包了,不漂亮但有錢的女人都在包男人。尤其是那些女作家們寫的書裏,大多是女人在包養男人,包養費夠誘人的,但這都是女作家們編的故事來騙人的,她們心裏不平衡,有錢的男人都在包養女人,她們也就想象著讓有錢的女人來包養男人,這是不真實的,不然我們咋沒有碰到有錢的女人來包我們?我寧願被有錢的女人包養著,不要一分錢的包養費都行,可那裏有這等好事呢?在男女這事上,向來都是說男人沾了女人的便宜,這很不公平。我對女包男這件事就沒有抱過希望。相反,張進良救了女大學生後,我想在這方麵尋求突破口,所以我把救人這件事看得很重。我和張進良的想法不同,如果我要救了一個女大學生,她為了感激我提出要和我同居的話,我就理直氣壯地和現在的老婆把婚離了,幹脆和女大學生一起過日子算了。我救人的目的說白了,關係著我下半輩子的幸福呢。
我遊泳的技藝有了點長進,最其碼我敢下到台階以下大人們去的深水處了,也學會了幾下狗刨,能在水裏應付一下了。但我在運河邊上至今沒有發現要救的目標。這才是個大問題呢。因為路遠,我原來是兩三天時間去一次河邊,現在會點水性了,心裏焦急,幾乎每天傍晚都到河邊去等候。這樣的等候是很折磨人的,又不像等車總歸還有個時間段,要救人就不同了,誰知道人家什麼時候跳河或者掉進河裏呢。另外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我碰到跳河的人如果是個男的,我該怎麼辦?就是跳河或者掉進河裏的是年齡大點的女人而不是女大學怎麼辦?就是跳河的是女大學生而不是掉進河裏的,人家真心要自殺我又該怎麼辦?我在等候的過程中,有一天突然就想到了這麼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這個問題使我非常焦慮。以前我隻是一心想著救人了,沒有想到這麼多問題,一旦想到了,才感到救人竟然這麼複雜。那幾天我被這個問題折騰得夠嗆,實在受不了了,就去請教張進良。張進良聽了我的焦慮後,說,是呀,這的確是個折磨人的問題,我以前不曾想到過這些問題,叫你這麼一分析,我都得好好反省反省了。我說你都救了三個了,並且一個是現任老婆,一個是情人,你還反省什麼呀。張進良說,話不能這麼說,你以為我容易嗎,救個人多難呀,這下你是知道了,可我現在想起來,當時要是碰上你說的這幾種情況,我可怎麼辦呢?
從張進良那裏沒有討到對策,反而更增加了我的憂慮。我對救人的事得重新考慮,並且得慎重對待了。但不管怎樣,我還得每天傍晚去運河邊上,如果連河邊都不去,別說救女大學生,連個普通的溺水者都別想有救的機會了。
這樣,我每天得趕到單位上班當搬運工,傍晚得去運河邊上等候救人,早上起床一直到晚上半夜才能回到家睡下,還是一付失落的樣子很難入眠。那陣子,我累得像孫子似的,但我還不能給別人講我又苦又累的原因。我這個人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忙了累了身體會變瘦,可我是越忙越累越發胖,越生氣越會長肉,我這幾年之所以胖成這樣,都是我老婆給鬧的,她動不動就提出離婚,我就生窩囊氣,一生氣好像氣都鑽進了我的肉裏似的,呼呼地長膘,胖得我自己對自己都越來越沒有了信心。所以我一聽到張進良救了女大學之後的事,才對救人這麼執著的。我是很不想再這樣胖下去了。但我絕對沒有想到救人竟然這麼難,張進良救了三個人,都沒有覺著這麼難,我一個人都沒救上,卻體會了這麼多的艱難,這世界真不公平。
就在我痛苦煎熬的時候,單位領導開始找我的麻煩了。原因很簡單,就是在我不斷請病假,領導怕我得了不治之症想不開,就叫人暗地裏跟蹤我,想查明我的病因。跟蹤的人發現我每次請上病假後,去的是遊泳館遊泳而不是醫院,覺得我的病肯定很嚴重,都到了不去醫院治病想開了去玩的地步,就趕緊彙報給廠裏領導。領導一聽沒有輕視,帶上一幹人到我請假找借口的幾個定點醫院去問我的病情,得到的卻是我從來沒有來過醫院的答案,領導這才知道是我愚弄了他,非常生氣,把我叫去委嚴肅地責令我必須把愚弄他的事情說清楚,否則將開除我的公職。現在下崗成風的時候,領導恨不得手下多幾個有問題的人叫他們開除了,才落得幹淨利索,免得辦成下崗,還得付生活費呢。
我現在麵臨的問題很嚴峻,如果我不說出請假的真相,領導這回是下了狠心的,非得開除了我。即使我說出了事實真相,他們同樣對我的所作所為會抱懷疑態度的。他們怎麼會相信一個正常的人整天琢磨著到河邊去救人呢,並且救人的動機是想救一個女大學生,目的又這麼純粹。
我怎麼辦呢?想來想去,惟一的辦法就是我盡快能從河裏救上一個人來,那怕是男的也行,隻要救上一個人,我達不到張進良那樣的目的,其碼也可以成為救人的英雄,暫時可以緩解一下我在單位的艱難局麵。我為了救人,堅持了這麼長時間,付出了這麼多,總得有個圓滿的結局吧。
為了這個圓滿的結局,我爭分奪秒地來往與單位、家裏和運河邊,我像一個困獸似地在每個地方都安靜不下來,在單位裏想回家,在家裏想著去河邊,在河邊等待目標更痛苦,我得時刻想著怎麼給單位解釋這件事。為了抓緊時間,解決目前的處境,我想盡了辦法,實在沒有一個萬全之策。看來隻有救人這一條道還能幫助我了。但我總不能等不到救人的目標把誰推進河裏,然後去救吧。我在這個三點一線上奔波,弄得我筋疲力盡時,我才發現我傻到家了,奔波這樣累,每天都在用雙腿奔跑著,我卻忘了利用交通工具。我這才想起我的第五輛自行車還沒有丟失,雖然鎖孔裏被小偷塞進了鋼絲,但我可以砸掉鎖子,照樣可以騎車子的。這時候,我為我在這麼艱難的時候還有這麼敏銳的思維而感到欣慰,當即就找了工具去砸我的自行車鎖。
我砸自行車鎖,被旁邊部隊駐地巡邏的士兵抓住時,才恍然大悟,我的自行車所放的位置是不能隨便亂砸的。可一切都已經晚了。什麼都說不清了。我被士兵推搡著,他說要把我送到當地派出所去。我的頭就大了,我對士兵說,我雖然砸的是我自己的自行車鎖,但我知道我砸錯了,我保證今後再不砸自行車鎖了,求你放了我吧,我現在有很緊急的事要去辦,我是要去救人呢。士兵冷笑了一下,很嚴肅地對我說,就別玩這些花樣了,留著腦子,還是好好想想,找什麼人來救你自己吧。
我整天光想著救人,從來沒想過要救自己,我現在找誰來救我呢?
記憶中的妹妹
溫亞軍
這次開批鬥會,我終於給地主婆二奶奶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這樣,我就再也不會受同學們的嘲笑,說我沒有階級立場了。這對我,是個很大的突破。望著二奶奶幹瘦的臉上糊滿了唾沫,我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許多,心裏頭異常興奮。就在我準備給地主婆再吐一口唾沫時,哥過來一把拉住我說,快點跟我回家,妹妹已經到家了。我回頭看了一眼低著頭的二奶奶,咽下了嘴裏的唾沫,跟著哥往家裏跑了。
妹妹果然已經到家了。看上去,我們的這個妹妹還不到兩歲的樣子,個子小小的,眼睛卻很大,她用怯生生的目光望著我們。我興奮地衝上去,大著嗓門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被我嚇著了,張開嘴大哭了起來。母親聞聲跑過來,順手給了我一巴掌,她把妹妹抱了起來,一邊哄著妹妹一邊警告我們,今後誰也不準欺負溫柔,不準把溫柔當外人看待。
我的這個名叫溫柔的妹妹,是個孤兒。在孤兒登記簿上,她的名字叫程敏麗。這是母親告訴我們的。母親還告訴我們,從此以後,誰也不準叫她以前的名字。以前,就叫它過去吧,那都是些傷疤。父親母親給妹妹起這麼一個名字,是想著叫妹妹從此告別傷疤,開始新的生活。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這個妹妹是在唐山大地震中成為孤兒的。她和許多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孤兒一起,被民政部門運送到了我們家鄉。
我的家鄉是一個靠天吃飯的地方,妹妹這批孤兒來到我們這個地方時,正趕上旱年,糧食嚴重欠收。其實在我們這裏,即使不是個旱年,收成也好不到哪裏去,每年都是眼巴巴地盼著國家的救濟糧,摻上野菜、樹葉和樹皮度日。誰家裏,也不願多添一個要吃飯的人口。公社接到妹妹這批孤兒後,沒有人報名領養,公社就不斷地開會,發動群眾,號召大家伸出援助之手,撫養孤兒。但這一點也不起作用,在糧食與境界之間,大家都選擇糧食,沒有幾個人主動來領養孤兒。最後,隻好從幹部身上下手,叫幹部帶個頭。我的母親是隊裏的婦女隊長,她當仁不讓,得領養一個孤兒。孤兒裏,那些男孩子,還有年齡大點,日後可以成為好勞力的,都叫那些有點權或者有點門路的人領走了。母親就領回來了這個溫柔。
家裏一下子多了一個妹妹,生活就像被割開了一道縫,陽光漏了進來,多了一些色彩,我們高興得上躥下跳,稀罕得很,誰也沒有把妹妹當孤兒看待的意思,相反,我們全家都圍著她轉。很快,妹妹溫柔哭得少了,和我們在一起瘋玩,高興了,她還會笑起來,一笑,她腮上的兩個酒窩可愛得很。我們有了這麼一個可愛的妹妹,生活中多了不少情趣。可事實上,我們家的情況非常難過,最叫父母發愁的是吃了上頓,就沒有了下頓,大多時候的下頓,都是靠父母去挖野菜,或者由父親去偷生產隊裏還沒有成熟的玉米糊口。在養家糊口上,母親是絕對不會去偷的,她是婦女隊長,也算是個幹部了,她不能幹這種事。母親也不允許我們兄妹去偷,但她一般不會阻止父親的行為,好像父親就該是幹這種事的。尤其是妹妹溫柔來我家之後,她吃不到有營養的食物,幾天下來,就明顯瘦了,那雙眼睛看上去更大了,怯怯地看人時,那清澄卻無神的眼神總是叫人心疼。每到吃飯的時候,母親抱著妹妹,一邊給她喂菜湯,一邊小聲問父親,你今天咋沒有去啊,沒看到柔柔不愛吃菜湯?父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頭吱唔著,說是看護莊稼的人又增加了,手裏還拿著槍呢。母親當著我們的麵,不好再說什麼,等我們吃過飯走了,母親就對父親說,他們手裏的槍是民兵訓練時用的,裏麵根本就沒有裝子彈。
第二天,我們吃的菜湯裏會多些玉米粒,是那種又香又甜的玉米粒,很好吃。母親給妹妹碗裏撈的玉米粒最多,我們兄妹沒有人會反對母親這樣做,都覺得妹妹應該吃些好的。盡管這樣,妹妹溫柔的臉色卻一點都不見好,並且,她時不時就把吃下去的東西吐了出來。母親心疼妹妹,經常給她做些純糧食的飯吃了,不知是怎麼搞的,妹妹也會毫不含糊地吐出來,而且,時隔不久,妹妹一到了晚上,就整夜整夜地哭個不停,父母隻好輪換抱著妹妹搖晃著在地上走來走去的哄著,可妹妹還是哭得聲嘶力竭。妹妹是生病了,母親背著她天天去醫療站打針,一連打了幾天,也不見好。醫生隻說是水土不服,沒其他毛病,吃點有營養的食物補充補充就好了。看著妹妹吃下去的都吐了出來,晚上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母親抱著妹妹,自己也哭得淚人兒似的。父親實在看不下眼,就去了一趟公社,他在供銷社想給妹妹偷一袋子奶粉時,被人家抓住了。很快,父親的批判大會就在公社召開了,過後,像輪回演出似的,父親又到各個大隊、生產隊裏去開批判會,連我們大隊的小學也沒有漏過。看著站在台前低著頭接受批判的父親,我們兄弟都耷拉著頭,不敢看別人一眼,覺得做賊的父親比地主婆二奶奶更丟人,同學們把我們看扁了,在一片聲討聲中,我們在心裏把父親恨上了,心想著從此不再理這個偷東西的賊了。可是回到家裏,看到妹妹麵黃肌瘦的樣子,我們的心就軟了,說到底,父親還是為了妹妹,心裏就不再那麼強烈地恨父親了。父親還被關押在公社,可能還得開新的批鬥會。一想到父親給我們帶來的恥辱,我們兄妹幾個商量,父親回來後,我們都不和他說話,以此來表明我們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