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藝術的究極感謝——如果我們不承認種種所謂的“藝術”,又不曾發明所謂“藝術”的虛假崇拜的話,那麼今日學識帶給我們的非真實,以及虛構的洞察——所謂人類生存的條件之一,就是能夠認識並感覺到妄想以及謬誤——將使人難以忍受。
誠實很可能會招來嘔吐及自殺。
不過,我們的誠實擁有一種反對勢力,可救助我們,以免招致那種結果。那股勢力也就是藝術,乃是對於假象具有善意的藝術。
如果我們的生存也稱得上是美的現象的話,我們總是能夠忍耐下去。
有時,我們得從自己本身逃脫,以便喘一口氣,休息一下子——如此我們方能夠看清自己,離開一段藝術性的距離,遠遠地端詳自己的模樣,又笑又哭。我們必須畏首畏尾地演出滑稽的戲劇。恰如我們對自己的智慧感到得意一般,也必須時時椰愉自己的愚蠢!
在究極之處,我們時常扮演抑鬱不舒暢的角色。我們作為人的負擔太重,正因為如此,醜角那頂附有鈴子的怪帽子,對我們實在沒有多大的用處。
不過對於我們本身來說,那頂醜角的帽子是必要的——“自己”),還是“忘卻了這個世界”呢?每一種獨白式藝術的本質都是基於“遺忘”,實為遺忘的音籟。
《快樂的科學》
《權力》
為了我們最敏感的誠實,我們往往會跌六‘道德中,同時,由於對自己要求太嚴酷,很可能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道德的傀儡。這麼一來,我們不就是在開倒車了嗎?
我們必須能夠淩駕道德而站起來。最好能夠飄飄然地飛在道德上麵,跟它嬉戲。
為此,我們絕對不能缺少藝術,正如我們不能沒有醜角的表演一般。
——如果基於某一種原因,你們仍然對自己感到羞恥的話,你們就不算是我們的夥伴。
《知識》
形而上的安慰——關於這一點,我現在要說,所有真正的悲劇,都使我們獲得這種安慰一一 即盡管一切現象都是變化不定的,但事物基礎之中的生命永遠是強有力和令人愉悅的。這種安慰在自然精靈人羊神合唱隊,非常具體地被表現出來;這種自然精靈處在一切文明的背後,並且曆經許多世紀和民族的曆史發展,仍然始終如一。
希臘人特別容易感受細微而深刻的痛苦,他們曾洞察自然和曆史的破壞力量,可是,這些深奧的希臘人,卻借著這種合唱隊而自求安慰。他們曾有過陷人佛家那種否定意誌的危險,但藝術救了他們,透過藝術,他們重新獲得了生命的意義。
《悲劇的誕生》
因為,我們實在需要那種飄飄然,有如舞蹈,又有如嘲弄般類似兒戲的至福藝術—為了不被我們理想所要求之事物所拘束,我們必須如此做。
藝術家們總是在不斷地美化那些口碑甚佳的事物和狀態,此外便無所作為。人們因為這些事物和狀態而自覺良好、偉大、陶醉、快樂、舒適和聰慧。對於人的幸福來說,這些經過挑選的事物和狀態確有其價值,這是早有定論的。它們是藝術家美化的對象。藝術家一直在窺探並發現它們,然後將其納人藝術領域。
我說,藝術家本身並非是幸福和幸福事物的評價者,不過,他們總是擠到那些評價者身邊,以極大的好奇和興趣,企盼自己的評價立即產生功利。他們急不可待,更兼具備傳令者的肺,跑腿者的腳,故而總是占得先機,成了美化善的人,始,對其稱善,繼而,做善之評價,並以此身份拋頭露麵。
不過,正如以上所述,這實在是一個誤會,他們隻不過比真正的評價者跑得快一點,鬧得響一點而已。那麼,真正的評價者是誰呢?——闊佬和有閑者。
《快樂的科學》
我以為,藝術家們往往不知道自己最擅長什麼,因為他們過於虛榮,把心思全用在據傲上。本來,這棵據傲的幼芽在土壤裏是可以長得十分完美、新奇而漂亮的,可惜他們高估了自己花園裏和葡萄園裏的珍奇,寶愛之物與對寶愛之物的審視不處於同一等級。
這兒有位音樂家,他比任何音樂家都擅長從受壓抑、受痛苦、受折磨的心靈王國裏發掘音調,甚至能賦予沉默的動物以言語;在表現暮秋的斑讕色彩、表現無比感人的最重要和最短暫的人生享樂等方麵無人與他匹敵;他知道靈魂在隱秘而陰森的午夜會發出何種音響,他知道在午夜一切因果均無關聯,隨時都會有某種東西從“虛無”中湧出;他至為幸運,能夠從命運的深層底蘊、從命運的酒杯——一最酸澀、最惡心的酒與最甜蜜的酒混合於其中——一汲取源泉;他熟悉心靈那疲憊的踉蹌、拖曳,再也不能跳躍、翱翔,甚至連步行也難以為繼;他對深藏的痛苦、沒有撫慰的理解、沒有告白的離別投去畏縮的一瞥;是的,作為一切隱秘痛苦的奧菲斯,他比任何音樂家都要偉大。事實上,他已把某些不可言說的、看似對藝術沒有價值的、用言語隻會嚇跑而不能捕捉的東西,亦即心靈中某些細微莫辨的東西納人藝術軌道了。是的,他就是擅長刻畫細膩情感的大師呀。
可是,他並不安於當這樣的大師!他的性格喜好大的牆壁和大膽的壁畫!他沒有察覺,他的思想居然會有另一種審美情趣:寧願悄然蜷縮在坍塌的屋角,獨自畫他那獨特的傑作——不過均為短命之作,常常僅有一個節拍——一這樣他才自感舒適、偉大和完美哩!也許,他會永遠落寞地生活在那裏,但他意識不到這個!他過於自負、虛榮,因此不可能意識到。
《快樂的科學》
我們要針對藝術做什麼呢?讚美它?歌頌它?或者選其精粹,普遍地讓大家品嚐?如此做了以後,藝術將增強某種價值評價,或者削弱某種價值評價呢?
這是否涉及次序的問題呢?或者隻是偶然?或者,可說成是不重視藝術家的本能呢?
藝術家最低的本能,是否在追求生命的一種意願呢?
此地還有一個疑問。那就是——藝術也能夠表現人生醜惡的一麵,嚴酷的一麵,以及奇怪的一麵。我們是否能把藝術看成掙脫人生苦惱的東西!
事實上,就有一個哲學家給藝術加上這種意義。蕭賓哈威爾說:“藝術全體的意圖,在於從意誌獲得解脫。”他又說:“藝術能引起看破一切的情緒。”並且把這句話當成悲劇的最大效用。
不過,這是厭世主義者的看法,也是一種“邪惡的看法”。
那麼,充滿了悲劇性的藝術家,到底為自己敘述了一些什麼呢?是否有如蕭賓哈威爾所表示一般,麵對著恐怖以為奇怪的事物,以致不得不感到恐怖呢?
其實,這種狀態也就是一種高度的願望。凡是知道這種狀態的人,必然會對它表現最高的敵意。而且,他還會把那種情形說出來。如果他是藝術家,又是傳播天才的話,他是不可能不傳播它的。
麵對著強力的敵人、崇高的怪物,以及能引起人戰栗的問題,而能夠勇敢又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感情——這種勝利而耀武揚威的狀態,正是悲劇性的藝術家所欲選擇而加以讚美的東西。
習慣於苦惱的人、探尋苦惱的人、英雄典型的人,都喜歡以悲劇讚揚自己的存在——隻有對這些人,悲劇性的詩人才會獻上甘醇的酒。
藝術乃是對生命的一大刺激。我們是否能把它解釋為沒有目標的東西,或者是“為了藝術而藝術”的呢?
《{禺像·遊擊》
有一個古老的傳說——米達斯王(KingMidi。小亞細亞的Bogia之王,據古希臘的神話,他曾向能點物成金的酒神Donysos祈願,也能具有這種能力。)在森林之中追逐酒神戴歐尼索斯的養父,也就是森林、山野之神西雷耐斯(Silenos),但總是抓不到他。最後當西雷耐斯落人他的手中時,這位國王問他:“人類最大的善是什麼?”這位半人半神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站著不動。一直到最後,由於受不了國王的催促,終於哄笑地道出:“啊!可憐的朝生暮死的人類,那命運的不幸產兒,你們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那些你們最好不要聽的話呢?對你們而言,那最好的事情是你們永遠無法達到的;亦即根本不要出生,不要存在,要歸於無物。而次好的事情則是——早一點死去。”
奧林匹斯諸神與這個普遍智慧有什麼關係呢?那是一種殉道者在受到嚴刑拷打之後,產生的幻像與其痛苦的關係啊!
現在,這不可思議的奧林匹斯山展開在我們的眼前,向我們展行著她的山麓。希臘人深深地了解人生的恐怖和可憐。為了能夠麵對這種恐怖,他們不得不把奧林匹斯諸神的顯明幻像擺在前麵;為了生活,希臘人必須創造這些神抵。那麼,一個如此過度敏感、情緒緊張、易感痛苦的種族,如何產生生命的活力,及產生那代表人生完美與圓滿,得以繼續生存價值之藝術?然而,他們卻產生了奧林匹斯的世界。這世界是反映希臘意誌的一麵變形鏡。諸神自己過著人的生活,因而證明人生的正當性。像一個竟日工作的苦役一樣,那最偉大的英雄也渴望來世,這並不是不對的。在荷馬的筆下,人的“意誌”是如此熱烈地希望留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如此地與存在打成一片,因而即使是他的悲歎,也將變成一有一個無懈可擊的傳說,認為最早的希臘悲劇,隻表現戴奧尼索斯(酒神——譯注)的苦難,並且認為,戴奧尼索斯是惟一的演員。但是,我們也可以說,直到歐裏庇得斯時,戴奧尼索斯依舊是戲劇中惟一的主角,所有希臘舞台上著名人物,如普羅米修斯、俄狄浦斯等,都隻是這個最早英雄的化身。所謂在這些化身背後隱藏著一個神的真實,說明了那些可敬人物備受欽仰的“理想”性格。有一個人——我記不起是誰——曾經說過,所有的個人,就其作為個人而言,都是喜劇的,因此都是非悲劇的;這似乎表示,希臘人根本不容許悲劇舞台上有個人出現。事實上,他們也必然是如此感覺的。觀念與幻像之間柏拉圖式的區別。在希臘人的氣質中,根深蒂固。
《悲劇的誕生》
正因為有所謂的藝術以及美的行為、直觀等,所以不能缺少一種生理學的預備條件——那也就是所謂的陶醉。首先,所謂的陶醉必須提高“全部機械”的興奮,否則的話,不能成為藝術。
不管受限製的條件如何的不同,所有種類的陶醉都擁有其力量。尤其是性方麵的陶醉,可說是最古老、最有著根本的陶醉形式。
同樣的,巨大欲望、強烈熱情的陶醉也非常地美。例如:祭典、竟賽、冒險、勝利,以及所有極端運動的陶醉,都屬於同一類。
首讚美的詩歌。
《誕生》
陶醉的本質性特點,在於力氣的高昂感以及充實感。在這種感情的階段,人們會“送東西”給事物。而且還會強製事物接受我們的東西——也就是對事物施以暴力。我們稱這種過程為理想化。
所謂的理想化,並非如一般人所想象似的,隻要去除枝葉一般繁雜的東西,就可以見到本質,而是必須使用猛烈的手段,以便把主要的特征驅策出來。,為此,其他的特征必須銷形匿跡。
《偶像·遊擊》
除此之外,還有虐待的陶醉、破壞的陶醉。
受到某種氣象影響的陶醉,例如——春的陶醉。
或者麻醉劑影響之下,所引起的陶醉。
也有意誌的陶醉,精神鬱結而獲得解脫的陶醉。